周六清晨七点，周小棠已经第三次更换衣服。床上堆满了试过的衣物，最终她选了一件最简单的浅蓝色连衣裙，刚好能遮住手腕，又不会显得刻意打扮。窗外的雨从凌晨就开始下，雨滴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催促。
“小棠，下来帮忙摆餐具！“母亲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周小棠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黑眼圈用遮瑕膏仔细盖住了，头发扎成简单的马尾，嘴唇上抹了一点点透明唇膏。她拿起床头那本蓝色笔记本，快速写下：
今天值得活下去的理由：
1.雨天窗上的水珠轨迹
2.妈妈烤的柠檬饼干香气
3.即将见到程野的紧张感
楼下，父亲正神经质地调整领带，餐桌上的银餐具闪闪发光。周小棠注意到平时收在柜子里的景德镇瓷器都被拿出来了，母亲甚至换上了那套只在春节用的绣花桌布。
“需要这么正式吗？“周小棠小声问，接过母亲递来的水果盘。
母亲擦了擦额角的汗：“程家可是大人物，你爸爸升职就指望这次...“她突然噤声，因为门铃响了。
周小棠的心脏猛地一跳，手中的水果刀差点滑落。父亲快步走向玄关，她听到门开的声音，然后是程父低沉的寒暄。当她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时，看到程野站在他父亲身后，白衬衫黑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
“周小棠？“程野假装惊讶地睁大眼睛，嘴角却悄悄上扬，“好巧。“
程父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你们认识？“
“同校同学。“程野平静地回答，但周小棠注意到他的手指在身侧微微颤抖。
大人们开始客套地交谈，程母香奈儿套装上的香水味在狭小的客厅里弥漫。周小棠悄悄观察着程野，他今天看起来完全不同，彬彬有礼却疏离，像是戴了张完美面具。只有当大人们转身时，他才会对周小棠眨眨眼，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丝顽皮。
“小棠，带程野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吧。“母亲突然提议，手里端着摇摇欲坠的茶盘。
周小棠僵住了。她的房间？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墙上还贴着幼稚的星空贴纸，书架上摆着初中时收集的卡通玩偶...
“荣幸之至。“程野却已经站起来，礼貌地欠身。
上楼时，周小棠能感觉到程野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温热而潮湿。“别紧张，“他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带了蓝莓薄荷汽水，放在书包里。“
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推开门的一刻，周小棠羞耻得几乎想哭，床上还摊着昨晚换下来的睡衣，书桌上散落着抗焦虑药的药片盒。
但程野的反应出乎意料。“哇，“他轻声赞叹，手指抚过书架上的《小王子》，“你也喜欢这个？“他拿起一本边角卷起的旧书，封面上是星空下的狐狸和小王子。
周小棠点点头，突然注意到程野的目光停留在床头那本蓝色笔记本上。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想藏起来，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药盒。白色药片撒了一地，在阳光下刺眼得像是某种控诉。
两人同时蹲下去捡，头几乎撞在一起。程野的手停在一粒药片上方，眉头微蹙：“帕罗西汀？“
周小棠的血液瞬间凝固。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这是什么药。她机械地捡着药片，感觉手腕上的疤痕在丝巾下发烫。
“我表姐也吃过这个，“程野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她说像是给大脑穿了件软绵绵的毛衣。“他抬起头，眼神中没有她害怕看到的怜悯，只有平静的理解。
周小棠鼻子一酸，还没来得及回应，楼下突然传来清脆的碎裂声和程父的怒吼：“程野！下来！“
程野脸色骤变，冲下楼的速度快得惊人。周小棠跟下去时，看到客厅里一片狼藉，她父亲手足无措地站着，地上是打翻的茶具和一片深蓝色液体。程野的书包大开，几个玻璃瓶摔得粉碎，他特制的汽水流了一地。
“这是什么？“程父用皮鞋尖踢了踢玻璃碎片，“我告诉过你别再搞这些没用的东西！“
程野的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只是给同学带的饮料。“
“饮料？“程父冷笑一声，从湿透的书包里抽出一本笔记，“《汽水实验室日志》？你还在做这种无聊的事？“他唰地撕下一页配方。
周小棠看见程野的拳头攥得发白，但声音异常平静：“父亲，请还给我。“
“程总别生气，“周父急忙打圆场，“小孩子玩玩而已...“
“玩玩？“程父转向周父，眼神轻蔑，“就是这种态度让你二十年都升不了职。“他转向程野，“下个月去美国读商科，已经安排好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小棠看见程野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变成一潭死水。“是，父亲。“他机械地回答。
午餐在令人窒息的气氛中进行。程母优雅地切割着牛排，谈论着欧洲留学的好处；程父时不时用钢笔敲击水晶杯，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小棠的父母唯唯诺诺地应和着。只有程野沉默得像尊雕像，连周小棠偷偷在桌下碰他的手都没有反应。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户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当程父起身告辞时，周小棠终于忍不住追了出去。
“程野！“她在雨中喊道，没有打伞，冰凉的雨水很快浸透了连衣裙。
程野转过身，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白衬衫变得透明，贴在身上。在那一瞬间，他看起来脆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对不起，“周小棠喘着气说，“你的笔记本...“她递出一叠被小心擦干的纸页，那是她趁大人们不注意时抢救出来的。
程野盯着那些字迹模糊的纸页，雨水打在上面，墨迹晕染开来。“谢谢，“他的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但它们已经没用了。“
“不！“周小棠抓住他的手腕，丝巾被雨水打湿，滑落下来，“你说过要让全世界尝到你的味道，记得吗？“
程野的目光落在她裸露的手腕上，那道疤痕在雨中显得格外刺目。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但下一秒，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李梦瑶撑着一把透明的雨伞从拐角处走来，红唇弯成一个完美的弧度。“程野？真巧啊。“她的目光在周小棠和程野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停在周小棠的手腕上。“天哪，“她夸张地捂住嘴，“原来传言是真的，南城一中的自杀未遂者。“
周小棠如遭雷击，本能地缩回手，但为时已晚。程野震惊的目光，李梦瑶得意的笑容，还有远处父母困惑的表情，一切都像慢镜头般在她眼前展开。
“我...我先走了。“她转身就跑，雨水和泪水在脸上混成一片。身后传来程野的呼唤和李梦瑶刻意的笑声，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周小棠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最终停在了学校的后操场。雨中的篮球场空无一人，篮网在风中摇晃，像是某种无言的嘲笑。她蜷缩在看台底下，手腕上的疤痕暴露在潮湿的空气中，隐隐作痛。
“找到你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周小棠抬头，看到程野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两罐汽水，一罐橙子味，一罐蓝莓味。
“你怎么...“
“林晓说你可能会在这里。“程野在她身边坐下，递过蓝莓味的汽水，“尝尝？我改良了配方。“
周小棠没有接，只是抱紧双膝：“你都看到了。“
“嗯。“程野拉开汽水，气泡声在雨声中格外清晰，“我也有。“他卷起右裤腿，露出膝盖上的一道狰狞疤痕，“去年全国联赛决赛前训练受的伤，缝了十二针。“
周小棠怔住了。那道疤痕比她手腕上的还要长，还要深，像一条蜈蚣盘踞在膝盖上。
“我爸当时说，如果我不能打球了，至少还有商学院可去。“程野喝了一大口汽水，“但你知道吗？我偷偷复健了三个月，就为了证明他错了。“
雨滴打在汽水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周小棠终于接过那罐蓝莓汽水，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李梦瑶说的...是真的。“她轻声说，“去年冬天，我在学校厕所...“话哽在喉咙里，像块烧红的炭。
程野没有看她，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汽水罐：“干杯？“
这个简单的动作莫名给了她勇气。周小棠抿了一口汽水，蓝莓的甜和薄荷的凉在舌尖炸开，混合着雨水的咸涩，形成一种奇特的味道。
“我被孤立了三个月，“她盯着汽水罐，“因为拒绝帮班长作弊。他们在我课桌上写字，往我书包里倒垃圾...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了...“
程野的手突然覆上她的，温暖而坚定。“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汽水吗？“他望着远处的篮筐，“因为它们看起来透明，却藏着无数气泡，就像...“他转向周小棠，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就像有些人，表面平静，内心却在爆发火山。“
周小棠的眼泪终于决堤。在雨中，在空荡荡的篮球场，在蓝莓汽水的香气里，她第一次向别人完整讲述了那个冬天的故事。程野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喝一口汽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倾诉场所。
“...转学后，我以为一切会好起来，“她擦擦眼泪，“但那些记忆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
程野突然站起身，向她伸出手：“来。“
“干什么？“
“教你投篮。“他指了指雨中模糊的篮筐，“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来这里投篮，直到精疲力竭。“
周小棠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放在他掌心。程野的手湿漉漉的，却异常温暖。他们站在罚球线上，雨水打在脸上，视线模糊不清。
“手腕放松，“程野站在她身后指导，声音近在耳畔，“对，就是这样...“
篮球划过雨幕，竟然碰到了篮筐。“我碰到了！“周小棠忍不住欢呼，转头看向程野。他笑得那么开心，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像是天空也在为他庆祝。
回程的路上，雨小了些。程野突然停下脚步：“等等。“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是深蓝色的液体，“本来打算今天给你的，蓝莓薄荷汽水改良版。“
周小棠接过瓶子，发现标签上写着“给小棠的抗忧郁配方“，下面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我查过资料，蓝莓和薄荷都有助于缓解抑郁。“程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虽然比不上帕罗西汀...“
周小棠紧紧握住瓶子，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生根发芽。“程野，“她鼓起勇气问，“你真的要去美国吗？“
他的笑容消失了：“除非我能拿到食品科学专业的奖学金。“他踢了踢路上的小石子，“我爸冻结了我的银行账户，说除非我放弃那些'幼稚的梦想'...“
“你会放弃吗？“周小棠屏住呼吸。
程野看向远方，雨水在他的睫毛上闪烁：“不会。“他轻声说，“就像你不会放弃活着一样。“
他们在周小棠家门口道别。程野突然凑近，在她耳边轻声说：“周一见，蜜桃小姐。“然后迅速转身离开，背影在雨中渐渐模糊。
周小棠站在门口，浑身湿透却感觉异常温暖。她打开那本蓝色笔记本，在今天的条目下又加了一条：
4.雨中的蓝莓汽水和十二针的伤疤
进屋时，父母坐在客厅里，表情复杂。“小棠，“父亲艰难地开口，“你的手腕...“
周小棠低头看了看那道裸露在外的疤痕，第一次没有急于遮掩。“嗯，“她平静地说，“去年冬天的事。我在接受治疗，已经好多了。“
母亲的眼圈红了，但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站了起来，给了她一个笨拙的拥抱。“对不起，“他的声音哽咽，“我们不知道...“
那天晚上，周小棠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手机突然震动，是程野发来的消息：“看窗外。“
她拉开窗帘，看到对面街灯下站着浑身湿透的程野，手里举着一块纸板，上面画着一个夸张的笑脸和一行字：“周一汽水之约，不见不散！“
周小棠笑着摇头，回复道：“傻子，快回家，别感冒了。“
程野回复得很快：“已经到家了，这是我的替身。“
周小棠噗嗤笑出声，突然意识到这是她转学以来第一次真正开怀大笑。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心里的某个角落，阳光已经悄悄露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