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意外

明德中学的秋季运动会向来是荷尔蒙与汗水的修罗场。

周叙白蹲在跑道终点调整镜头焦距时,广播里正在播放女子400米决赛名单。当“高二(3)班温念桐”通过劣质音响炸响全场时,他差点摔了相机——昨天她明明说的是“去当啦啦队。”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

温念桐站在第三跑道,正低头调整助听器的固定带。她穿着比平时短三公分的运动裤,露出的膝盖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周叙白下意识举起相机,却发现取景框里闯入几个隔壁班女生的身影——她们正对着温念桐的助听器指指点点,嘴唇咧成夸张的弧度。

“各就位——”

发令枪响起的瞬间,周叙白看见温念桐明显慢了半拍。她总是依赖闪光提示而非枪声,但今天阳光太烈,红色信号灯湮没在刺眼的光晕里。

“加油啊听障人士!”看台上突然爆发出尖锐的嬉笑。

周叙白猛地站起来,相机带勒进后颈的皮肤。温念桐却像没听见一样加速,耳后的助听器随着步伐剧烈晃动,像随时会坠落的银色蝴蝶。

当她在最后一百米反超到第二时,周叙白突然冲到了跑道内侧。他逆着光举起相机,连续按下快门——咔嚓、咔嚓、咔嚓,闪光灯在烈日下依然刺目。

温念桐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开始按照闪光频率调整呼吸,三步一吸气,两步一呼气。周叙白跟着她狂奔,相机变成笨拙的节拍器。在最后一个弯道,温念桐的辫子散了,黑发甩出的弧度让周叙白想起她弹肖邦时飞扬的腕线。

助听器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叫。

温念桐踉跄了一下,但前方终点的横幅已经近在咫尺。周叙白不知道她能否听见震耳欲聋的欢呼,只看见她冲线时习惯性去摸耳后——那个总是失灵的小装置,此刻正沾满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你疯了吗?听障患者剧烈运动会导致内耳压力失衡!”

医务室里,校医的呵斥让周叙白攥紧了拳头。温念桐坐在病床上,正用棉签擦拭助听器麦克风孔,消毒水味混着她发间的橙香,在空气里发酵成奇怪的鸡尾酒味。

“是我自己要跑的。”她在病历本背面写字,圆珠笔划破纸张,“他们说我连发令枪都听不见,肯定跑不完。”

周叙白突然夺过本子,力道大得撕开一道裂口:“谁说的?”

温念桐摇摇头,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打印着“残障人士免修体育课申请表”,落款处被红笔画了个猪头。

消毒柜嗡嗡作响的间隙,周叙白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离谱。他摸出手机打字:“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屏幕冷光照亮温念桐睫毛投下的阴影,她忽然伸手碰了碰他发红的指关节——那是他刚才捶墙时蹭破的。

“疼吗?”她用气声问。

周叙白摇头,却在她掌心写了个“笨”字。温念桐笑起来时,医务室的窗帘被风吹起,午后阳光突然涌进来,把她耳廓照得半透明,像一片淋了枫糖浆的月亮。

暗房的红灯像融化的草莓糖浆,黏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这叫显影。”周叙白抓着温念桐的手腕,引导她把相纸浸入药水。她指甲边缘还留着运动会号码牌的蓝色印泥,在暗红色光线下像一小片淤青。

相纸上渐渐浮现出她冲刺的瞬间:头发飞扬,助听器银光闪烁,背后是模糊的嘲笑者的脸。温念桐突然抽回手,药水溅在周叙白袖口,腐蚀出星星形状的小洞。

“你看。”他在她耳边放大音量,指着照片角落——那个画猪头的女生正好被定焦成模糊背景,而温念桐的身影清晰锐利,像刀锋切开奶油。

温念桐的呼吸扑在他虎口处,温热潮湿。她突然抓起显影笔,在照片边缘写:“可是他们说得对,我确实听不见。”

周叙白把定影液瓶子重重放在桌上。液体晃动的声响里,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自己喉结上:“现、在、呢?”

声带振动通过指尖传来时,温念桐睁大了眼睛。周叙白继续用气声说话,每个字都带着薄荷味呼吸:“他们听见的只是噪音,你感到的才是真实。”

红灯突然闪烁起来。温念桐发现自己的助听器不知何时被摘下了,世界陷入柔软的寂静。而周叙白的眼睛在暗房里亮得惊人,他翻开她的掌心,画了一个相机镜头,又画了个等号,最后是一颗歪歪扭扭的心。

显影池里的照片突然浮现全貌——原来在她冲线的瞬间,看台上的周叙白半个身子探出护栏,相机带勒在脖子上绷出青筋,像随时会坠落的流星。

他们溜出学校时,夕阳正把自行车棚染成橘子酱颜色。温念桐突然停在布告栏前,指着摄影社招新海报——那是周叙白去年拍的星空图,角落里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小手语符号。

“你早就认识我?”她在手机备忘录里打字。

周叙白踢飞一颗石子。石子撞上消防栓的声响惊起一群麻雀,他等最后一只鸟也飞过水塔才开口:“初中时全市听障儿童绘画展,你获奖的那幅《妈妈的声音》,是我爸拍的新闻照。”

温念桐的指尖僵在屏幕上。那幅画里,她把母亲的声音画成螺旋状的彩虹,而自己的耳朵是两只倒扣的玻璃瓶。

“我当时就在想,”周叙白突然用校服袖口擦她的助听器,动作笨拙得像在擦拭古董瓷器,“这么好看的眼睛,不该用来盛眼泪。”

晚风掀起温念桐的刘海,露出她额角淡粉色的疤痕——那是小时候被同学用石子砸的。周叙白的影子慢慢笼罩下来,他们的呼吸在暮色中交织成网,网上挂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

最后是保安的手电筒光打断了这一切。两人翻墙逃跑时,温念桐的鞋卡在铁栅栏上,周叙白背着她跳进灌木丛。她的助听器贴着他后颈,将少年急促的心跳放大成震耳欲聋的鼓点。

“听见了吗?”周叙白喘着气问。

温念桐在他背上点头。此刻她听见的不是声音,而是他脊柱传来的振动,像深海里蓝鲸唱给几百公里外同伴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