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鸽哨声里的窝头香

陈小山是被冻醒的。

炕席硌得后背生疼,鼻尖萦绕着发霉的高粱面味儿,头顶的瓦当漏着雨,啪嗒啪嗒砸在破搪瓷盆里。他刚要翻身,听见西屋传来压抑的咳嗽——像破风箱在扯气,尾音里还带着湿哒哒的响。

“哥,咱娘又咳血了。”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缩在炕角,补丁摞补丁的夹袄裹着瘦骨嶙峋的身子,怀里揣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底剩着几勺稀汤寡水的菜糊糊。陈小花眼尾发红,发辫上沾着不知道哪儿蹭的麦秸,见他醒了,赶紧把碗往身后藏。

太阳穴突突地跳,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翻江倒海——1945年秋,北平西城羊肉胡同,原主陈老三为给妹妹偷窝头被粮店伙计打断腿,高烧三天后咽了气。现在顶着这具身子的,是21世纪某农大实验室里触电的硕士研究生。

“把碗给我。”陈小山嗓音发哑,撑着炕沿站起来,脚底的布鞋漏着脚趾,踩在青砖上凉得刺骨。土墙上挂着半面裂了缝的镜子,映出张苍白消瘦的脸,左额角还留着被木棍敲出来的疤。

厨房在院子东头,柴锅里剩着小半块发黑的高粱面窝头。陈小山刚要掰,忽见院门口晃进个穿长衫的胖子,手里甩着张泛黄的纸,铜制算盘在腰间叮当作响。

“陈老三,死了三天倒活过来了?”周扒皮尖着嗓子笑,算盘珠子打得山响,“欠咱粮行的五块大洋,今儿个该结了吧?上个月你娘抓药的钱,可是拿这欠条抵的。”

小花猛地扑过去抱住周扒皮的腿:“周叔,再宽限些日子吧,我哥能挣钱了……”话没说完就被甩到地上,后脑勺磕在门墩上,疼得直抽气。

陈小山攥紧窝头的手青筋暴起。原主记忆里,这五块大洋的欠条分明是周扒皮趁火打劫,强逼着病床上的原主按的手印。他刚要开口,忽然掌心一阵发烫,眼前闪过无数金色光点,一枚青铜罗盘虚影在掌心跳动,指针“咔嗒”指向正北。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再睁眼时,陈小山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混沌中,脚下是十亩黑土地,中央一口三尺见方的灵泉咕嘟冒泡,水面倒映着他震惊的脸。指尖沾了点泉水抹在干裂的唇上,清甜直透肺腑,冻僵的脚趾头竟慢慢暖了起来。

“周扒皮!”他突然笑出声,把窝头往案板上一拍,“你说欠条就欠条?咱按规矩,去巡警厅评评理,看看你这利滚利的账合不合王法!”

胖子没料到这穷小子突然硬气,算盘珠子差点蹦出来:“你……你别不识好歹!”

“识好歹的是你。”陈小山抄起墙角的扁担,故意把欠条挑在尖上晃悠,“再敢逼我娘和妹子,明儿我就去你粮行门口支锅,让街坊四邻瞧瞧,你周扒皮拿混合面窝头当纯粮卖,到底赚了多少黑心钱!”

周扒皮脸色铁青。这年月北平缺粮,他早把三成玉米面掺七成麸子,压模时撒层细粮面充数,最怕有人掀他老底。僵持间,西屋又传来剧烈的咳嗽,陈小山余光瞥见母亲扶着门框站着,手帕上染着暗红的血。

“给你三天。”周扒皮甩袖就走,算盘珠子撞在门框上蹦出好远,“再不还钱,老子连人带房一起收!”

院门“咣当”关上,陈小山腿一软蹲在地上。小花爬过来拽他袖子:“哥,咱哪儿弄五块大洋啊?”

掌心又传来细微的灼热,罗盘虚影再次浮现。陈小山盯着案板上的窝头,突然想起灵泉边的黑土地——刚才在混沌中,他分明看见种子埋下去瞬间就抽了芽。

“小花,去把咱娘的针线笸箩拿来。”他撕开衣襟,从里衬掏出原主藏的半块银元,“今晚咱就摆摊去,卖窝头。”

小姑娘眨巴着眼睛:“可咱家没粮啊……”

“有。”陈小山握住妹妹的手,指尖擦过她掌心的硬茧,“哥跟你说个秘密,咱有块宝地,种啥长啥,比神仙的园子还灵验。”

子时三刻,胡同里的鸽哨声渐歇。陈小山蹲在槐树洞里,掌心按在粗糙的树皮上,罗盘虚影一闪,整个人跌进混沌空间。黑土地上,他白天偷偷埋的玉米粒已经冒出尺把高的秆子,叶片油亮得能照见人影,顶端的玉米棒子裹着青纱,捏起来沉甸甸的。

“十倍时间流速……”他喃喃自语,掰下两根玉米,灵泉水浇过的颗粒饱满得不像话,放在嘴里一咬,清甜的浆汁顺着嘴角流到手背。

回到现实,厨房案板上多了二十根玉米。陈小山摸出原主藏的生锈菜刀,把玉米粒削下来磨成粉,灵泉水和面团时,白雾般的热气升腾,麦香浓得能勾住人的魂。

小花趴在灶台边咽口水:“哥,这面咋比绸缎庄刘太太给的细粮还白?”

“秘密。”陈小山眨眼,把面团分成小剂子,在笼屉里码成小山。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铁锅,蒸汽顺着门缝往外钻,惊醒了墙根下打盹的野猫。

五更天,羊肉胡同的路灯还昏黄着,陈小山挑着扁担出门,竹筐里码着二十个白胖的玉米窝头,每个都裂开金黄的缝,热气里裹着说不出的香甜。刚在巷口站稳,就有早起扫街的大爷凑过来:“哟呵,老三,你这窝头……咋跟画儿里的似的?”

“张大爷,您尝尝。”陈小山掰了半个塞过去,窝头芯儿里能看见细细的金丝,咬一口软和得能化在嘴里,甜津津的麦香从舌尖往鼻梁上钻。

大爷眼眶突然红了:“有年头没吃过这么实在的窝头了……多少钱一个?”

“二十文。”陈小山压低声音,“比周扒皮的混合面窝头强三倍,您老给传个话,就说陈老三的窝头,不掺麸子不兑水,咬开见真章。”

天边刚泛鱼肚白,竹筐前就围了人。卖豆汁儿的老周推着车路过,探头瞅了眼:“嘿,你这窝头能发光?”话没说完,巷口突然传来吵嚷——周扒皮带着俩伙计冲过来,手里拎着根油光水滑的藤条。

“好你个陈老三,敢坏我规矩!”他指着竹筐,藤条抽在青石板上噼啪响,“你这窝头要是没掺药,老子把算盘吃下去!”

陈小山不慌不忙擦着手:“周老板,您粮行卖的窝头啥样,街坊四邻心里都有数。今儿我把话撂这儿,我这窝头要是掺了哪怕半勺麸子,您当场砸摊,我还倒赔您五块大洋。”

围观的人发出嘘声。有个大嫂抱着孩子挤进来:“周扒皮,你昨儿卖给我家的窝头,我家虎娃吃了直拉稀!”“就是,面里掺锯末子,亏你做得出来!”

周扒皮的胖脸青一阵白一阵,藤条在空中抖了抖,到底没敢落下来。陈小山趁机举起个窝头:“各位街坊,我娘还在炕上咳血,妹子饿得夜里偷窝头,我不想坑人,就想卖点实在粮换口药钱。您信得过我,就捧个场;信不过……”他突然看向周扒皮,“就去周老板的粮行买‘金贵’窝头。”

哄笑声中,周扒皮跺了跺脚:“你给我等着!”转身时撞翻了豆汁儿车,深灰色的豆汁儿泼了满地,引来几只麻雀啄食。

天光大亮时,二十个窝头卖得精光。陈小山数着手里的铜板,发现竟有两块大洋——乱世之中,老百姓宁可多掏钱,也要买口不掺假的粮食。

回家路上,他绕道买了块豆腐和半斤咸肉。推开院门,小花正蹲在屋檐下给母亲捶背,老太太气色竟比早上好了些,见他回来,浑浊的眼睛里泛起光:“山子,你这窝头……”

“娘,您别问。”陈小山把热豆腐汤端到炕头,灵泉水炖的汤格外鲜香,“以后咱再也不挨饿了,我保证。”

夜深人静,他又钻进槐树洞。这次黑土地上,玉米秆已经枯萎,根部渗出的灵泉水把土壤泡得松软。陈小山摸着下巴琢磨,下次该试试种点蔬菜了——冬天的北平,大白菜比金子还贵,要是能种出水灵灵的菠菜……

掌心的罗盘突然轻轻震动,指针缓缓转向东南方。混沌中,似乎有什么沉睡的东西,正随着他的每一次播种,慢慢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