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祸不旋踵
“半月前摸得一条莒军暗线,隆记客栈实为莒国细作在岚烽关内的巢穴,专司潜送莒国异士。他们将活人假作尸首,再扮作收尸人运入颐嵩城内”楚易执箸轻点时蔬碟盘边缘,“而碧虎帮六当家,便是那接应之人。”
“那我….”舒雯箸间夹着的酱鸭悬停在半空。
“我料那严邃必守不住岚烽关,却未想竟败得这般快,”楚易指尖轻叩盏缘,盏中清茶泛起细纹,“城破之日,你若依锦囊暗语前往隆记客栈,细作定会将你误认作莒国高手送入颐嵩城中。”忽而转向凌晓,“我某位故交曾见你现身飏江,知你们必不会安分,我便着城中暗线助力。前日文宅,颖儿便是这般得救。”
凌晓眉间沟壑稍平:“祝梁伯伯便是命丧他们之手?”
“没错,可惜终是迟了一步,”楚易喉间滚过叹息,“莒国异士穷尽机巧入城,皆为落雁塔而来,十年来未有间断。他们与潜于城内护塔的高手们在暗处相搏,彼此折损不计其数。颐嵩城衰落亦与此有关。祝梁伯伯…便是遭莒国巫师毒手。”
凌晓瞳孔微震:“难道…”
“虽非全然因此”楚易视线如钩锁住凌晓,“但凌叔之死,与此事也应有千丝之系。”
杯盏在凌晓指间轻颤:“易,这一切,皆起于十年前那战吧?告诉我…”
“不可,”楚易寒声截道,“祝梁伯伯不告诉你们,自然是为你们好。我也认为你们不应涉足此事。”
“那为何你能?”凌晓声调陡升复坠,若断弦之音。
“楚、舒两家世受君禄,职责所在。”楚易目光掠过雕花窗棂,复落回凌晓面庞,“而你们不同,你们的父辈,已为此事赔却侠名、人生乃至性命,岂能…”剧烈的咳声骤起,舒雯忙搁牙箸轻抚其背,“又岂能,再毁掉你们这辈人的一生?”
“你以为我等会就此罢手吗?”凌晓指节叩响木桌,震得碗碟轻颤。
“自然不会,你们的脾性我岂能不知?故不作徒劳之劝。”楚易远眺窗外落雁塔轮廓,“如今岚烽关既破,少了这道铁闸拦阻,莒国异士入城可比往日要轻易许多。”素白衣袖衣袖忽灌满夜风,“往后的颐嵩,会愈加凶险,你们好自为之吧!”
言毕楚易霍然起身;“多谢凌公子款待!”
“多谢款…”,舒雯方欲站起,“待”字还未出口,肩头已被楚易按下。
“秋水剑今晚既已暴露,晓此刻已是险上加险!”楚易声若寒潭坠玉,“现下的情形,晓比我更需要你。”
木梯吱呀三响,楚易袍裾扫过褪色朱漆栏杆。一楼厅堂琵琶声戛然,素衣女子默然起身离座,二人身影次第行往门槛,枯槁老者将铜盘碎银尽数倒入布袋,抱拳过额:“承蒙诸位贵客厚赐,江湖路远,后会有期!”语罢也随之一同消融于夜色中。
凌晓凝望空荡的门扉,忽觉肩头一沉。“晓,”舒雯战袍犹带铁锈腥气,“现居祝梁家?速去结账一同回去。三年未见,我实在思念玨啊!”
颐嵩城西矗着一座巍峨府邸,丈高白墙环抱,乌黑大门可容双马并行。红底金漆匾额“巨剑门”三字足有磨盘大小,笔锋如剑出鞘。园内古槐参天,假山旁九曲游廊串着十余间青瓦房,居中三层画阁灯火通明。阁内正宴,六名舞姬扭动腰肢,象牙箸尖流转珍馐,金玉酒壶映着陪侍女子鬓间珠翠。
待更漏三响,残羹冷炙铺满紫檀桌案,阁中唯余对坐二人。二当家衣襟沾满酒渍,赤红着眼拍打空壶:“那小子…竟拿着秋水剑!”忽而狞笑裂唇,“秋水剑既现,那我必要夺来!”
“兄弟慎言!”京玉阑轻转手中夜光杯,“那秋水剑乃渊默观镇派至宝,若教人知晓这剑落入你手,贵派那些长老们,怕是不好交代啊。”
“管那些老东西作甚?”二当家猛然挥袖,琉璃盏应声碎裂,“待秋水剑在手,我便可横行江湖,倒看谁能拦我?”
“纵使不顾师门,那小子既拿着秋水剑,想必你也猜得到他的身份。遑论还有那白毛小子和白毛丫头,”京玉阑掸去袍角酒渍,“尤其那个长发小子更是不简单,他可是…”
“够了!”二当家霍然起身,案上碗碟震得叮当乱响,“我要去夺!你还想拦我不成?京玉阑!你真当我不知你什么来历!”
京玉阑笑意僵在唇角,旋即舒展如常:“若兄弟着实想要那柄剑,为兄遣人取来便是!”
“你要助我夺剑?”二当家怒容骤变,拎起半壶残酒摇晃。
“何须兄弟动手?”京玉阑袖袍轻振,“明夜此时,兄弟来取剑便是。”
“江湖人皆传京玉阑一言九鼎,”二当家仰脖灌进残酒,喉结滚动间酒液顺颈而下“某在此谢过!”
祝梁玨于熹微中轻颤睫羽,眸中仍缀着梦境的碎影。前日昏迷初醒时所见的诡谲场景仍在眼前浮动:
幽暗石室壁间凝着水珠,规律滴落声如更漏,穹顶浮雕状似鹏鸟展翅,翎羽纹路泛着微光。摸索着推开半掩石门,豁然见一宽广教坛,镜面石壁映着往来的白袍少女。每有少女经过祝梁玨身边皆向其驻足颔首,熟稔如故友重逢,诡异非常。擦肩时瞥见引路少女衣襟处银线绣着犬首纹络,其他少女白袍上则绣着或骏马、或蟾蜍等各异暗纹。在寒气浸骨的教坛里,祝梁玨掌心却涌动着异样暖流。坛心黑玉台上蜷着一只黑羊,瞳仁似两丸浸在寒泉的黑曜石,凝望时竟觉神魂都要被吸进去。
然祝梁玨仅知这教坛在颐嵩城内,具体方位却并不晓得。当日欲离时再陷晕厥,醒来便又回到当时昏厥前的那条小巷,只是身边多了那坐轮椅的老人。
“玨…”枕畔传来呓语。舒雯半张脸埋在被褥里,发丝沾着晨光蜷成金棕细浪,实在娇憨可掬。昨夜这丫头非要挤来同榻,絮絮诉说三年见闻直至鸡鸣声起。才二十岁的姑娘,竟要日日周旋刀剑之间,令祝梁玨心尖微颤,纤指悬于其眉梢三寸处。又念及殷颖儿,不知她现下可好。
檐角铜铃轻响,日影已爬窗棂。祝梁玨轻手披衣下榻,院中恰逢凌晓匆匆背影:“出门?”
“去官驿。”凌晓颔首扬了扬手中玉牌,衣角倏忽没于影壁之后。
归时暮云初起,街上忽见胡老二。凌晓正欲抬手招呼,怎知那干瘦身影竟似惊弓之鸟折身遁逃。凌晓心下诧异,便腾身追赶。
追至死胡同,胡老二背脊紧贴霉斑墙壁,浑浊泪珠混着冷汗滚落:“小子,我…我撞见鬼了。”
凌晓知这人疯疯癫癫的,见他又说胡话,暗悔追来,只得无奈苦笑:“胡二叔,我送您…”
胡老二枯爪猛然扣住凌晓肩胛:“小子,听我说,那人…不!那鬼,和你爹的死有关!”
凌晓本欲搀扶的手僵在半空:“怎么回事?胡二叔,您知道些什么?”
“你爹遇害前两日…”胡老二喉结滚动似吞火炭,“我在街上见到过那个人。那夜我路过你家,亲眼见那人破门跌出,倒在门槛,死了。连脑袋都轱辘辘地滚落,我吓得跑掉了。”喉间逬出呜咽“到第二天,才知大剑仙已遇害了。”
“昨晚,”胡老二突然缩进墙角阴影,“我担心你安危,便想着去大当家宅邸看看,谁知路上又见到了那个人!”枯指几乎掐进凌晓皮肉,“不会错的,那个人,青髯覆面,斗笠压得很低!”
听到“斗笠”、“青髯”,凌晓心血翻涌:“你确定没看错?”,他清晰记得当日飏江船上,被击落江中的是青髯斗笠客,夺船三人虽戴斗笠,但从鼻下可辨,一人银须垂胸,一人胡茬星点,一人光洁无须。
“绝对不会错!”胡老二衣襟已被冷汗浸透“那般形貌,那般气息。”
夜凉如水,凌晓指腹摩挲着秋水剑鞘。近来种种事件环环相扣,却寻不到头绪。胡老二口中那不知是人是鬼的青髯斗笠客,莫非当真与父亲的死有关?
忽地,心头如蛛丝轻颤,仿似被无形鬼手攥住心脉。凌晓抄起秋水剑破门而出,恰见斗笠黑影立于墙头,转瞬向西掠去。凌晓顾不得多想,便纵身急追。
两道残影掠过空荡街巷,斗笠客疾奔如风,凌晓足尖点地紧追不舍,追至十字街口,斗笠客骤然止步,凌晓足跟猛顿急刹,惊起地面细碎尘灰。
凌晓唇齿方启未及发声,斗笠客旋身带起劲风,腰刀已然出鞘,寒光裹着杀意迎面冲来。凌晓腕间血芒乍现,秋水剑绽出三尺赤炼,剑锋破空带起刃风。血色剑芒与雪亮刀光凌空相撞,金铁交鸣震得四周气流倒转。斗笠客筋肉虬结的双臂青筋暴起,凌晓五指剧震如握烙铁,虎口绽裂渗出血珠,足跟犁地退开两步,地面擦出半尺浅沟。斗笠客刀势如狂蟒翻江二度劈至,凌晓避无可避只得横刃相迎,剑脊撞上刀刃瞬间,剑柄震颤着滑离掌心半寸,秋水剑悲鸣似孤雁哀啼。
撤力沉肩正欲退避,第三刀已携风雷之势贯顶而下。凌晓心头雪亮:这刀势不可力敌!便剑锋假意上挑格挡,却在刀锋及肩刹那猛然侧身,利刃斩入左肩血花喷溅,右手剑走偏锋直刺斗笠客肩头,透骨一寸。斗笠客喉间滚出冷哼声,右肩血洞竟无半滴渗出。足底猝然发力踹中凌晓腰腹,肋骨断裂声未及响起,凌晓借倒飞之势腕骨反拧剑刃上挑,在对方胸口犁出三寸血槽。倒飞途中四目相对,斗笠下殷红瞳孔如血月乍现,凌晓忽觉一阵心悸,五指失力间秋水剑滑脱坠地。黑影瞬化虚影贴地暴起,六道寒光织成刀网罩向胸腹,凌晓踉跄后退间鲜血自六道创口激射,在夜色中泼出扇面血迹。
刀锋距咽喉三寸之际,脑后忽起裂帛之声。斗笠客旋身横刀,巨剑已携山倾岳倒之势劈落。仓促格挡震得腕骨爆响,刀柄脱手间斗笠客左腕翻花接刃正待反攻,浸满血雾的斗袍兜头罩下。刀光绞碎布帛如蝶纷飞,却见持巨剑之人背负凌晓已然远遁。斗笠客驻足凝视渐消融于夜雾的残影良久,信手拾起秋水剑。夜色正浓,身影转眼间消失在街角阴影里。
舒雯背着凌晓疾驰穿过三条暗巷,耳后的气息已是细若游丝。“可恶!真不让人省心,我和玨一同泡个澡的工夫,你就跑出了这么远!”掌心触及后背的粘腻温热,喉间哽咽几近破碎,“晓啊,撑住了,千万不要有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