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最后的算计

微型货车的轮胎碾过村里的水泥路,村道蜿蜒曲折,杨素芬躺在车厢里,盖着一块黑红花相间法兰绒床单,外面裹着黑色的裹尸袋,随着车身的转弯轻轻晃动。

李建国坐在副驾驶,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门上脱落的漆皮。后视镜里,他看见大女婿王强皱着眉头按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

“棺材就买2000最低那种,寿衣套装50元一套的,抬轿800,拖尸费1200...”王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数字都清晰地钻进李建国的耳朵,“爸,要不花圈就只要十个吧?反正都是烧掉的东西。村里都在宣传丧事简办。”

李建国“嗯”了一声,眼睛望向窗外。路边的油菜花快要败了,有的已经开始结籽,所以没有以前明艳。

“还有西洋乐队,老刘家问要不要请,4个人三天4500元...”王强继续说着。

“不要。”李建国突然打断,“人都没了,唱给谁听?就请传统中乐就行。”

货车转过最后一个弯,家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李建国眯起眼睛——家门口怎么围了这么多人?还有几辆摩托车停在那。

“呵,消息传得真快。”司机老张嗤笑一声,“这些做白事的,鼻子比狗还灵。”

车还没停稳,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李建国认出来,是镇上寿衣店的赵老板、做陵墓装修的老马,还有专管丧事宴席的孙厨子。他们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恰到好处的悲伤,眼睛里却闪着精明的光。

“建国哥,节哀啊。”赵老板第一个凑上来,递了根烟,“寿衣我带了最好的丝绸料子,给你成本价...”

“老李,入殓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保证体面。”老马不甘示弱地挤上前。

李建国推开他们,径直走向院门。身后传来王强的声音:“各位老板别急,咱们慢慢商量...”

院子里已经摆了几个花圈,塑料花在风中簌簌作响。李建国看见村长站在堂屋门口,正和几个村里老人说话。见他进来,村长快步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建国啊,事情都安排好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说。”

李建国点点头,目光越过村长,落在堂屋正中的门板上。几个邻居正把杨素芬的尸体抬进去,裹尸袋滑落一角,露出她青白的手,上面还沾着罐渠的水。

“监控调出来了?”李建国突然问。

村长愣了一下:“啊,调了。凌晨两点三十二分出的门,一路跑到罐渠...中间没停过。”李建国不再说话,走到墙角蹲下,摸出烟来点着。烟雾缭绕中,他听见王强在院子里和那些白事老板讨价还价。

“寿衣要最普通的就行...对,涤纶那种...纸马不要了,现在谁还兴这个...乐队?不用不用...”

声音忽远忽近,李建国的思绪飘回昨天夜里。他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杨素芬坐在厨房里,面前摆着那套平时舍不得用的细瓷茶杯。茶香飘在空气中,是去年二闺女从城里带回来的龙井。

“大半夜的喝什么茶?”他当时嘟囔了一句。

杨素芬没回头,轻声说:“突然想尝尝是什么味道。”

现在想来,那是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爸,过来搭把手。”大女儿李梅在堂屋门口喊他。

李建国掐灭烟头,慢吞吞地走过去。堂屋里,杨素芬已经被换上了干净衣服,脸上盖着白毛巾。李梅和小女儿李兰站在一旁,脸上看不出多少悲伤。

“妈的首饰盒找不到了。”李兰说,“你看见了吗?”

李建国摇摇头。他注意到杨素芬手上空荡荡的——那枚结婚时买的金戒指不见了。可能是掉在罐渠里了,他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戒指戴了三十多年,从来没松过。

“先不管这些。”李梅说,“今天哭灵的人会过来,一个晚上150元。”

李建国“嗯”了一声,目光落在杨素芬的脚上。她穿着一双崭新的红袜子,上面绣着小小的黄花。那是过年时李兰买的,杨素芬一直舍不得穿。

院子里的人声渐渐大了起来。李建国走出去,看见王强正和孙厨子争执。

“20桌太多了。”王强声音提高了八度,“就停灵三天!”

“这...不合规矩啊。”孙厨子搓着手,“村里白事最少都是十二桌...”

“那就十二桌,不能再多了。”王强斩钉截铁,“菜式也简单点,不用上海鲜。”

李建国绕过他们,走到院门口。几个村里女人聚在那里,见他出来,立刻压低了议论声,但零碎的词句还是飘了过来。

“这个地方风水太不好了,别的地方的人都要跑到这里来寻短见...”

“你还别说,这排房子邪性,光是溺死的就有三个,非正常死亡就有四个...”

“...清明节啊,肯定是鬼找替身...”

“他们家调了监控,她是穿着秋衣秋裤一路跑到罐渠那里的。”

“...监控看得清清楚楚,自己跑去的,很快,没有停...”

“哎呀,如果自己想死,真的谁都拦不住...”

李建国摸出烟,却发现刚才那包已经空了。他捏扁烟盒,扔进门口的垃圾桶。桶里已经堆了几个一次性纸杯,是那些白事老板留下的。

天渐渐黑了,来看热闹的人陆续散去。李建国坐在门槛上,听着堂屋里两个女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妈那条金项链你看见了吗?”

“没有,可能收在柜子里了吧...”

夜风刮起来,吹得院子里的花圈哗哗作响。李建国突然想起,他们结婚那年,杨素芬穿着借来的红嫁衣,头发上别着油菜花,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那时候日子多苦啊,可她却总是笑着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消失了呢?是生下二女儿后被婆婆骂“赔钱货”的时候?是大女儿出嫁时连件像样的嫁妆都没有的时候?还是去年他喝醉酒,说她“一辈子没出息”的时候?

堂屋里的白炽灯突然闪了几下,发出刺耳的嗡嗡声。李梅骂了句“破灯”,然后继续低头玩手机。灯光下,杨素芬的脸被白毛巾盖着,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她的双手交叠在胸前,指甲缝里还留着昨天剥蒜时沾上的泥。

李建国突然很想掀开那块毛巾,再看她一眼。但他最终没有动。他知道,再过几个小时,她就会被装进那个2000块钱的棺材里,然后埋进村后的坟地。来年清明,也许会去烧点纸钱,现在坟都是水泥粉刷过,不会长草,所以也不用想以前那样做除草管理了。

风更大了,吹得门前的油菜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花瓣,像一场小小的雪。杨素芬再也不会知道,今年的油菜花籽油大丰收。就像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她死后,丈夫和女儿们最先讨论的不是她为什么死,而是葬礼能省下多少钱。

夜渐深,院子里只剩下花圈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小的嘲笑声。李建国摸出最后一根烟,打火机的火苗在黑暗中跳动,照亮了他粗糙的脸。一滴眼泪终于落下来,但还没等它滑到下巴,就被夜风吹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