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阿里斯托芬的命名学与《云神》行59—74

G.E.M.de Ste Croix在谈及阿里斯托芬谐剧人物命名与其人物本身的性质或功能时说道:

阿里斯托芬有许多谐剧人物,这些人物拥有表达了他们性质或功能的名字:不仅Demos,Eirene和 Polemos,Penia和 Ploutos,而且Bdelycleon和Philocleon,Lysistra,Praxagora,Peisthetaerus,Agoracritus,Trygaeus,Pseudartabas和其他谐剧人物——所有这些人物都拥有适于其扮演角色的名字:Lysistra是一个“军队的解散者”,Praxagora活跃于公民大会,Peisthetaerus有高超的劝说技艺,就这样,这些名字没有任何一个是欺骗性的;所有这些人物都携带着其名字的字面含义。[1]

G.E.M.de Ste Croix之所以有这段简略的说明,是因为要从《阿卡奈人》谐剧人物狄开俄波利斯这一名字的古希腊文含义去理解《阿卡奈人》剧意主旨,寻找阿里斯托芬创剧原则在这方面的依据。[2]的确,阿里斯托芬大多数谐剧人物的名字不是一个简单的没有其字面含义的符号。阿里斯托芬没有放弃谐剧人物名字的字面含义所带来的与谐剧的实体[3]关联这一创作技巧,相反,而是充分地运用这一技巧,多方面地挖掘和展示这一技巧的潜能。阿里斯托芬谐剧创作这一技巧的丰富性,甚至使得对于该对象的研究可以称之为阿里斯托芬谐剧创作的人物命名学。G.E.M.de Ste Croix简略提及的阿里斯托芬谐剧人物名字字面含义与其角色的一致性,只是这一命名学其中的一个方面,或者说是一个基本的方面。这里,本研究想去探讨:阿里斯托芬那些主要的谐剧人物名字的字面含义与其所属谐剧的主题有着怎样的关联?到底它们透露了(或证实了)多少其所属谐剧的主题?我们在理解阿里斯托芬某一部谐剧时,它们到底能够给我们带来怎样的影响?它们怎样提示着,甚至指引着我们对于阿里斯托芬思想的探究?

但是,我们现在必须首先回答的是:从总体上来看,阿里斯托芬对于主要谐剧人物的命名是实际生活中任意摘取而来的呢?还是用心良苦,充分考虑了谐剧人物名字的本义与其在所属谐剧中的身份、功能的关联?或者与整部谐剧命意的关联?甚至与阿里斯托芬自己思想倾向的关联?为了先期在一定意义上[4]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来看看阿里斯托芬《云神》行59—74。关于人的命名,《云神》行59—74处是我们所能看到的阿里斯托芬自己唯一的直接呈现:

在那之后,咱俩的这个儿子就出生了,

接踵而至的却是,在我和我的这位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婆之间,

因了这儿子的名字互相辱骂不休。

因为一方面她要把“马”加到儿子的名字里去,

像克珊托斯马、神武马或者骏马之子,

另一方面,我却要他跟着他祖父叫斐多涅得斯。

所以,那时我们就争吵不休;后来,我们终于

取得了一致,给他取名为斐狄普庇得斯。

她常常抱着这个儿子爱抚道:

“等你长大了呀,要像你的外祖父墨伽克勒厄斯[5],在泛雅典娜节的游行队伍中,

穿上华美的袍子,驾驭着双轮马车,驶向卫城——[6]”而我却说,

“等你长大了呀,要像你的父亲,裹上一张皮革,

赶着羊群从那多石的田野回家——”

可他根本就不相信我所说的,

相反却是爱马狂掌控了我的财产。

像G.E.M.de Ste Croix在上段引文中所提及的那些阿里斯托芬谐剧人物的名字,以其字面含义与谐剧人物一起在谐剧中发挥效用。我们只能看到这效用,看不到阿里斯托芬推敲这些名字的过程中那纷纷的思绪。如果是汉语这样译本的读者,因为汉语音译之后谐剧人物的名字,根本就看不出其古希腊原文的含义,那么,就连这种效用也看不到。幸运的是,对于斐狄普庇得斯(,古希腊文字面含义是“俭德马”)这个谐剧人物及其名字,我们不仅能看到“俭德马”与其谐剧人物一起在谐剧中发挥效用,还能看到这一名字命名时的基本考量:《云神》行59—74就为我们展示出了斐狄普庇得斯这一名字诞生的过程,这在阿里斯托芬的所有谐剧人物中是唯一的。斐狄普庇得斯诞生时,他的父母为他取名而发生争吵,争吵意味着父母对于取名的在意,争吵的内容意味着父母都想把自己的生活观念寄托在取名之中。同时,这段关于斐狄普庇得斯取名的争吵,在与《云神》主题的实体关联方面可有如下5点考量:(一)父母对于新生婴儿取名的分歧,本质上是双方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的分歧,或者说,通过新生婴儿取名的分歧来展示双方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的分歧。“马”象征新的、城市的、奢侈的,同时又是神圣的、荣誉的生活方式。不仅如此,儿子的赛“马”还是使狄开俄波利斯这个老父亲陷入经济灾难的直接根源。(二)父亲强调从血缘关系上来取名,要让儿子“跟着他祖父叫斐多涅得斯”。母亲举出的名字是克珊托斯马、神武马、骏马之子。克珊托斯马古希腊单词为“”,由“”和构合而成。“”作形容词时是“黄色的”的意思,但也是阿喀琉斯的战马的名字,这里显然用的是与阿喀琉斯相联系这层意思。“Χαριππος”的“”强调的是神赐的俊美。“”的“”指一般意义的美。这些都与血缘无关,实际上母亲秉持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抛弃了血缘关系的基础。父亲秉持的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生活方式和观念看来更为古老,并在阿里斯托芬的时代遇上了挑战。这种由母亲秉持的新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是以强调共有神在生活中的地位来破除血缘纽带的制约的。(三)阿里斯托芬为什么为狄开俄波利斯的父亲选择“ δης”这一名字呢?这一选择在行134再次出现。“”即为“之子”,“”为“节俭”之意,这恰巧是母亲秉持的奢侈的生活方式和观念的反面,是父亲秉持的建立在血缘关系基础上的古老的生活方式和观念的重要特征。所以,阿里斯托芬为狄开俄波利斯的父亲选择“”这一名字,是为了鲜明地标明狄开俄波利斯所秉持的生活方式和观念,同时也与造成他经济灾难的原因——赛马的奢侈——形成对照。(四)进入苏格拉底“思想店”之前的儿子之所以以马神波塞冬起誓,信奉波塞冬,是因为“马”是他的生活方式和观念的象征,也就是说马神的波塞冬标志着这一生活方式和观念。(五)父母妥协之下,儿子的名字就成了“”,意思即为“俭德马”,这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一个怪胎:“节俭”和“奢侈”两种相对的德性归属在同一名下,这象征着拥有该名的狄开俄波利斯的儿子本人的状态就是一种怪异的状态。这种怪异即是:母亲为他灌输的[7]、为他所轻易接受的[8]生活方式和观念错误地置于父亲为他提供的家庭状况之上。这一错置就是《云神》一开始所面对,并且是谐剧的主体情节所要解决的困境的根源。母亲所代表的这种新的、城市的、奢侈的,同时又是神圣的、荣誉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所带来的生活秩序的混乱——狄开俄波利斯的经济灾难就是这种混乱的典型代表——正是《云神》所面对和所要解决的困境。

这些阿里斯托芬设置的给斐狄普庇得斯命名时所牵涉的因素与整部谐剧如此丰富而明显的联系,为我们理解阿里斯托芬谐剧命意时给予其谐剧人物名字字面含义以应有的重视,提供了一个典型范例。所以,设想阿里斯托芬对于其谐剧人物的命名就像斐狄普庇得斯的父母一样,也很在意,不是任意为之,而是考虑了各个方面的因素加以凝聚而成,其中寄托了阿里斯托芬创作该剧时的命意,不是无中生有,而是有迹象可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