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朝会

永熙元年,夏暑正酷。

登基大典的喧嚣仍在耳畔回荡,太极殿内却是一片压抑的沉闷。

新帝元修迎来了他的第一次朝会。

御座之上,他强作镇定,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竭力维持新君应有的威仪。

头顶的冕旒沉重,十二串昭示天子身份的珠玉,随着他极力抑制的细微动作,如同挂在眼前的蛛网,不断轻轻晃动,扰得他心烦意乱。

嗒!

一声轻响,极其细微,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太极殿的死寂,清晰得令人心惊。

元修眼角猛地一跳。

余光里,一粒圆润的玉珠挣脱了他左侧的冕旒丝绦,沿着光滑的金漆台阶,滴溜溜滚下丹陛。

那珠子不偏不倚,径直撞上一只泛着深沉光泽的褐色军靴靴尖。

轻轻一弹,停住。

殿内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官员的目光,无论明暗,都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随着那颗珠子,最终钉在了那只靴子的主人身上。

元修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黏了上去——从军靴往上看,是劲瘦的腰身……合体的朝服……

最后,定格在那张脸上——高欢!

此刻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极淡,极温和。

若非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平静中潜藏着旋涡,锐利得能洞穿所有人心——任谁都会以为,这定是位气度雍容、忠心耿耿的国之栋梁。

元修身侧,一个年轻内侍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便要躬身去拾那颗滚落的珠子——那是天子威仪上不容置疑的瑕疵,必须立刻抹去!

他刚迈出半步——

高欢那含笑的目光,便轻飘飘的扫了过来。

没有动作,没有言语,连嘴角的弧度都分毫不变。

可那目光,却如带着一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毫不掩饰的杀伐之气,瞬间扼住了内侍的喉咙,也冻结了他尚未完成的动作。

年轻内侍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脊背,喉咙里咯咯作响,一丝声音也挤不出。

高欢却像只是随意瞥了一眼殿柱上的雕花,目光若无其事地移开,重新落回元修脸上。

那温和笑意似乎更深了些,元修看到这笑容,心脏在胸腔里狠狠漏跳了一拍。

他强迫自己从那内侍煞白的脸上挪开视线,脸上竭力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及时回应了高欢。

但他内心却在无声嘶吼:

“高欢……鲜卑名唤贺六浑,从怀朔镇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权臣!凭铁腕和智算扼住大魏咽喉,视废立皇帝为寻常事!”

“纵观华夏历史,权术、兵略皆登峰造极者,寥寥无几,此人,正是其中顶尖!”

“镇定!元修,你现在是天子……虽然是个傀儡……”

“隐忍!必须隐忍!绝不能露出破绽!否则,万劫不复!”

思绪狂乱间,另一段记忆强行挤入脑海,冰冷、错位,却又无比清晰。

昨晚国防大学宿舍内,他备课到深夜,为学员备了下礼拜的课:《孙子兵法》《教员思想》《南北朝骑兵史》等……

学员们都亲切的喊他元教授……

一觉醒来,竟已是公元532年。

这个时代……比他在非洲带队维和时面对的枪林弹雨,还要残酷百倍。

他竟魂穿成了北魏末代皇帝,孝武帝元修。

那个史书上记载,试图挣脱高欢掌控,最终西奔长安,死于宇文泰之手的……元修。

这穿越……何其“精准”!

就因为同名同姓?

就在元修的意识在非洲的战场、国防大学讲台和眼前这必死之局间混乱穿梭时,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将他猛地拽回了这冰冷的太极殿。

随着声音微转目光,队列前排,高欢身侧不远处,一个身着文官袍服的中年人向前微移半步。

此人面容清瘦,眼神锐利如鹰隼。

正是高欢集团的核心智囊之一,司马子如。

他躬身一揖,声音清晰而沉稳,在大殿梁柱间扩散开来:

“陛下,”司马子如开口,语调带着文士特有的质感,“登基大典已毕。凶顽尔朱氏,大部伏诛,社稷赖陛下天威,渐趋安靖。为显天恩浩荡,激励百官用命,臣以为,宜即刻宣读封赏名单,安稳人心,以固国本。”

元修心头猛地一跳,目光落在司马子如身上。

来了!

元修心底泛起一丝冷笑。

话说得真漂亮,“天恩浩荡”、“激励百官”,实际目的呢?

不就是要给高欢和他手下那群刚刚扑灭尔朱氏、正杀气腾腾的骄兵悍将们分蛋糕?

赏谁?赏什么?

名单早就拟好了,自己这个皇帝,唯一的作用,恐怕就是在这上面——盖个戳!

他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微微颔首,摆出了一副认真倾听、深以为然的表情。

“司马爱卿所言,甚是。准。”

“便劳烦司马爱卿宣读封赏之名单。”

元修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司马子如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得意——他正是与高欢一同敲定这份名单的核心人物。

他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出列,从侍立的宦官手中接过一卷黄绫诏书,走到大殿中央。

清了清嗓子,他刻意拔高了声调,抑扬顿挫地开始宣读,确保每个字都能砸进殿中每个人的耳朵里:

“永熙元年夏六月,皇帝诏曰:兹尔朱氏作乱,侵扰宫禁,幸赖诸卿戮力同心,平定祸患,重整乾坤。今论功行赏,以昭天恩——”

他顿了顿,目光颇具威仪地扫过阶下百官,这才念出第一批名字。

官职爵位尚不算顶尖,但每一个,都让御座上的元修心头微微一沉。

“着封,窦泰,持节、相州刺史,姑臧县侯……”

元修眼皮都未曾抬起,心里已经给这位判了死缓:“高欢的铁杆前锋,勇则勇矣,脑子不太灵光。被宇文泰那帮武川出来的一回合就送走了…活不了几年。”

司马子如的声音继续在殿内回响:

“着封,斛律金,光禄大夫、第一领民酋长、汾州刺史……”

“哦,‘敕勒歌’那位?”元修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撇,“高欢的死忠元老,死时给他唱挽歌的就是他。”

“着封,段荣,定州刺史……”

“着封,尉景,车骑大将军、朔州刺史……”

“尉景…高欢亲姐夫,铁杆中的铁杆…”元修内心嘀咕。

“着封,孙腾,尚书左仆射……”

司马子如一连串念下去,无一例外,全是高欢起兵的元从旧部,或是后来死心塌地投靠的心腹干将。

元修听着,心中已拉起一条清晰的警戒线:“这都是高欢的第一梯队:超级死党,核心利益集团。板上钉钉的死敌,必须重点盯防。”

司马子如润了润喉咙,声调略扬,开始宣读第二批。

官位明显高了一截:

“着封,高乾,侍中、司空、金紫光禄大夫、渤海郡公……”

听到“高乾”二字,元修的眼角控制不住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目光下意识投去,只见一个三十余岁、面容沉静的男子应声出列,对着御座郑重躬身:“臣,高乾,叩谢天恩。”

元修压下心中的波澜,依足礼数道:“高卿平身。”

看着高乾那沉稳的身影,元修内心瞬间涌起一股复杂至极的情绪,混杂着历史的扼腕与对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强烈无语。

“高乾…就是这家伙,历史上没多久,就被‘我’找由头干掉了!”元修暗自咬牙,“蠢货!这绝对是元修本人犯下的巨大战略错误!自毁长城!”

思绪如沙盘推演般飞转:“高乾,河北大姓豪族领袖,高欢能坐大,离不开这些地方势力的襄助。他们之间是政治联盟,互相利用,并非铁板一块!杀了高乾,等于把整个河北世家推向对立面,断绝了‘我’在东方最重要的潜在臂助!”

“教员早就说过,斗争的首要问题是什么?——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元修继续内心总结,“敌友关系是动态变化的!今天的敌人,可能是明天的朋友。高乾这种地方实力派,明明有巨大的统战价值,可以用来制衡高欢,怎么就脑子一抽给杀了呢?!蠢!太蠢了!”

还没等他从对“前任”骚操作的愤懑中回神,司马子如又念出了一个分量极重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