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沐家

京城,潜邸书房。寅时三刻。

骆养性的密奏是裹在一截空心竹杖里送进来的。

朱慈烺捏碎火漆时,窗外正飘着雪霰,细碎的冰晶扑在窗棂上,沙沙如蚕食桑叶。他展开纸条,锦衣卫特有的蝇头小楷刺入眼帘:

“丑时二刻,吴襄密入东华门,帝赐茶武英殿。语及关宁军,吴襄索饷百万,帝掷盏怒斥。”

“呵...”

朱慈烺忽然笑出声,指尖一搓,密信便化作纸屑落入炭盆。

“四十万两嫌少,竟敢开口百万?吴襄这老匹夫,真当内帑是他辽东的粮仓了?”

丘致中捧着热巾帕的手一抖。太子此刻眉梢含锋,竟与崇祯震怒时的神态有七分相似。

“小爷,吴家这是要趁火打劫?”

李守忠试探着问。

“趁火打劫?”

朱慈烺接过帕子拭手,嘴角噙着冷笑:

“吴三桂就等着朝廷调他入关时漫天要价。这父子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吴襄在御前哭穷,吴三桂在宁远按兵不动...”

他忽然将帕子掷进铜盆,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案头地图。辽东的位置顿时晕开一片模糊的墨渍,恰如那片即将倾塌的疆土。

朱慈烺盯着那片被水渍晕开的辽东,目光渐冷。

“吴三桂此人,虽不可全然相信...”

他低声道,似自语,又似说给身旁人听。

“关宁军也不复当年悍勇,但终究是九边精锐。若弃之不用,或逼其投了闯贼、建虏...”

他指尖重重敲在案上,水珠震落。

“那便是自毁长城!”

李守忠与丘致中对视一眼,不敢接话。殿内一时只闻炭火噼啪。

朱慈烺忽而冷笑:

“吴襄敢狮子大开口,无非是算准了朝廷无人可用。可这世上,从来不是只有他吴家会带兵...”

朱慈烺正欲再言,忽听殿外一阵急促脚步声。一名内侍匆匆入内,跪地禀报:

“殿下,唐把总与十名精骑都回来了!正在殿外候见。”

朱慈烺眉峰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喜色:

“快宣!”

不多时,唐朝臣大步踏入书房。他一身风尘,粗布麻衣上还带着未化的雪粒,单膝跪地时,铁靴砸在青砖上铿然有声:

“卑职参见殿下!”

“起来说话。”

朱慈烺亲自上前扶起。

“此去两月,辛苦了。”

唐朝臣抱拳:

“为殿下效力,不敢言苦。”

朱慈烺凝视着唐朝臣风尘仆仆的面容,忽而正色道:

“唐卿。”

这一声“卿”字出口,唐朝臣浑身一震。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按制,唯有六品以上文官、四品以上武官方可被储君称“卿”,而他不过是个小小把总..

“殿、殿下......”

唐朝臣喉头滚动,声音竟有些发颤。

朱慈烺却已抬手止住他的推辞:

“此番南下,卿不避艰险,千里奔波。更难得的是...”

他指了指唐朝臣腰间佩刀。

“卿离京时带的十名精骑,回来时竟一个不少。带兵如斯,当得起一个臣字。”

唐朝臣眼眶骤然发红。他重重跪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臣......唐朝臣,愿为殿下效死!”

这一跪,额头触地,竟在砖上磕出淡淡血痕。

朱慈烺亲手将他扶起,指尖在他染血的额前轻轻一拂:

“记住今日之言。”

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他日......自有大用。”

朱慈烺见他眼眶泛红,只得转移话题道:

“张同敞现在何处?募兵之事如何?”

“回殿下!”

唐朝臣声音洪亮。

“臣来时张侍郎尚在河南濮阳,不日将进入卫辉府境内。距京师还有约一千里路程。”

他顿了顿,继续道:

“此番张侍郎共募得兵员五千。其中一千是云南土司番兵,弓马娴熟,悍不畏死,堪称精锐。其余四千,皆是各卫所精选的青壮,虽比不得边军老卒,却也日日操练,绝非乌合之众。”

朱慈烺微微颔首,眼中精光闪动:

“云南番兵?何人如此大方?竟调拨一千精锐?”

“是沐小公爷调拨的。”

唐朝臣抱拳。

“张侍郎奉上谕南下募兵,至云南,沐小公爷二话不说,当即调拨麾下最精锐的狼兵一千,还赠了三百匹滇马。”

听到此处,朱慈烺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沐天波倒是识大体。”

他转身走向案前地图,手指顺着濮阳一路划向卫辉:

“这么说,再有个十来日,张同敞便能到通州?”

“若日夜兼程,十日足矣。”

唐朝臣答道,忽又压低声音。

“只是...臣回来时,发现沿途州县已现乱象。流民遍地,盗匪横行。张侍郎为保周全,都是昼伏夜行。恐尚需二月底至三月初方能到通州。”

朱慈烺眸光一沉:

“可曾遇到闯贼人马?”

“有,臣路经卫辉府时,周遭已有闯贼探马。”

唐朝臣点头,

“且臣在卫辉城外,见到大批百姓拖家带口往北逃难。听他们说,刘芳亮在猛攻怀庆...”

殿内霎时一静。炭盆里爆出个火星,啪地一声,格外刺耳。

朱慈烺的手指在地图上潞安的位置重重一按,指甲几乎要戳破纸面。

“刘芳亮......”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寒芒闪烁。

“怀庆恐不日便会被破,刘芳亮必然北上攻取潞安府,策应李自成攻太原。潞安乃晋南枢纽,一旦被破朝廷便无法从河南输送物资。太原便为孤城!”

朱慈烺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划过,从潞安一直划到卫辉,指尖在两地之间反复敲击。

“太原若破,刘芳亮必会再返河南,攻取卫辉诸府。”

他声音低沉,眼中闪烁着冷峻的光芒,

“张同敞的五千新军若在途中遭遇闯贼主力,恐难全身而退。”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唐朝臣:

“卿需再跑一趟。”

唐朝臣毫不犹豫地抱拳:

“请殿下示下!”

朱慈烺的手指在地图上点出两条路线:

“要么绕道彰德府,避开卫辉,要么星夜兼程,抢在刘芳亮回师之前通过。”

朱慈烺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划,从濮阳向东划出一条弧线:

“绕道彰德府,虽多行三百里,但可避开刘芳亮兵锋。”

他指尖在彰德位置重重一顿,

“此乃南迁护驾的两支精兵之一,不容有失!”

唐朝臣盯着地图,突然单膝跪地:

“殿下,臣请带轻骑三十,沿路清除闯贼探马!张侍郎大军可分批扮作商队,昼伏夜行。”

朱慈烺目光微动,从案头取出一枚铜符:

“持此物去寻骆养性,调锦衣卫沿途接应。”

又从腰间解下一块蟠龙玉佩。

“若遇州县阻拦,以此示之”

“记住!”

朱慈烺声音陡然转厉:

“宁可慢三日,不可折一兵!尤其是那一千狼兵...”

他忽然压低声音:

“沐天波忠于朝廷,番兵倘若未到京畿便折损了,反倒负了沐家的一片心意。”

唐朝臣当即道:

“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朱慈烺点了点头:

“去吧,一路且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