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在鼻腔里漫开时，林疏月正盯着诊疗床边的金属托盘。无影灯把手术器械照得雪亮，镊子尖端凝着一滴反光，像她绣针上悬着的丝线。
“伤口要清创。“声音从口罩后传来，冷冽如霜。
她下意识蜷起手指，腕间那道五公分长的伤口便渗出血珠。方才在博物馆修复明代缂丝龙袍时，绣绷突然崩裂，飞溅的木屑在皮肤上划出嫣红的痕迹。
程述白戴上橡胶手套的声响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他俯身时额发在护目镜上投下细影，睫毛在眼下扫出小片阴翳。林疏月忽然想起自己正在复原的云锦纹样——那些精密排列的经纬线，在光影交错时也会泛起这样的涟漪。
“疼就说。“镊子夹着酒精棉球落下。
她咬住下唇。绣针扎破指尖是常事，可这种刺痛不同，带着陌生的战栗顺着血管往心口爬。程述白缝合的动作很快，持针器挑起皮肉的角度精准得骇人，黑色缝合线在苍白的皮肤上穿梭，竟让她想起自己绣双面异色绣时的走针轨迹。
“伤口不要沾水。“他剪断线头时忽然抬眼，“你是...绣娘？“
林疏月这才发现月白旗袍的襟口沾了点点朱红，袖口露出的缠枝莲纹倒是与医用绷带奇异地相称。刚要答话，护士举着CT片冲进来：“程医生，3床动脉夹滑脱！“
那双手立刻摘掉染血的手套。转身时白大褂的下摆擦过她膝头，带起一阵裹着血腥气的风。林疏月望着背影消失在帘外，诊室顶灯在眼底晃出光晕，恍惚看见自己绣完九龙屏风那日，晨光也是这样淌过垂地的绣缎。
拆线那天落着绵密的雨。林疏月抱着锦盒在诊室门口徘徊，湘妃竹伞沿的水珠在瓷砖上洇出海棠花似的痕迹。透过虚掩的门缝，看见程述白正在给实习生讲解解剖图，修长食指沿着肋弓轮廓滑动，腕骨凸起的弧度像她收藏的明代玉雕刀。
“林小姐？“护士台的呼叫器突然响起，“到你了。“
诊室里飘着淡淡的沉香味，来自她特意带来的谢礼——苏绣手帕上，金线绣的银杏叶在素绢上舒展，叶脉间藏着极细的冰裂纹针法。程述白拆绷带时指甲修剪得整齐，触感比绣花绸还要凉。
“纹身不会影响伤口愈合。“他忽然说。
林疏月怔住。腕间朱砂色的旋子纹确实被缝合线截断，那是她及笄时师父用绣针蘸着矿物颜料刺的。“这是...敦煌藻井的纹样。“
“知道。“程述白在病历上勾画，钢笔尖在“职业“栏停顿，“永宣青花瓷上常见这种缠枝莲。“
雨声忽然远了。林疏月看着他将手帕叠进白大褂口袋，银杏叶的金光从布料里透出来，映得冷肃的侧脸泛起暖色。窗外玉兰树沙沙作响，她想起绣坊后院那株百年银杏，秋深时金叶纷落如雨，总得用素绸兜了，留着给皇室后裔绣吉服。
后来每周复诊，她总能在候诊区看见程述白疾走的背影。有时候白大褂下露出墨蓝衬衫，暗纹恰似她新创的冰梅纹针法；有时候袖口沾着碘伏痕迹，倒像她在古画上补全的云气纹。最惊心那次撞见他从手术室出来，无影灯将影子拉得老长，眼睫上凝着汗珠，仿佛她熬了三个通宵绣完的累珠绣嫁衣，晨露缀在蹙金绣的凤凰尾羽上。
立冬那日急诊室送来刀伤患者，程述白做完清创已是凌晨。医院后巷的绣坊还亮着灯，二十四绢丝宫灯映得落地窗如同画屏。鬼使神差地，他看见林疏月坐在六角绣绷前，月白色旗袍外罩着艾绿纱衫，发间银簪随着穿针的动作轻颤。
绷架上铺陈的绛色云锦上，用盘金绣勾勒的侧影让他呼吸一滞——分明是自己手术时的姿态。银针在灯下划出流虹，她正在绣他的手指，那些执刀握钳的、救死扶伤的手指，此刻被金线缠绕成敦煌壁画里的拈花手势。
林疏月忽然抬头。隔着玻璃，程述白白大褂肩头落满银杏叶，掌心却托着枚金丝绣的香囊，正是她上周遗失在诊室的。香囊上杏林春燕的图案被血渍染污，此刻却缀着枚银杏叶形状的胸针，铂金叶脉在月光下流转着与绣线相同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