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無言花-我會說出你們想說的

牆角的泥偶沉睡後,空氣像被熄滅的燈一樣,短暫靜默。

清稼俯身,一手將七枚泥偶逐一收進布袋。指尖拂過最後一枚時,他忽然頓住。

那枚泥偶,有些異樣。

不是他捏的。

它更古舊,色澤斑駁,像是放了很久。額角處一道細細的裂縫一路延伸到嘴邊,裂痕微微張著,像是正欲開口低語。

賀行川走近,看了一眼:「這一枚……從哪來的?」

清稼沉聲道:「不是從地底爬出來的,是從縫隙裡滲出來的。」

嘟嘟緩緩落下,聲音低啞:「這個氣……不屬於這案子。」

阿辭冷聲說:「不像學生的形,也不像那個老師。」

老盧微蹙眉:「那它像什麼?」

「像個『旁觀者』。」

清稼將指尖貼上那泥偶,閉上眼。片刻之後,一道模糊的氣息,似霧非霧地浮現於他心底:

辦公室的煙霧緩緩旋繞,燈光昏黃,數道身影靜靜圍坐。

低語像從牆縫裡鑽出來,陰冷、壓抑。

「學生這種事……搞出來也不會有什麼事,只要家長拿錢就能消音。」

「林老師幫我們解決不少麻煩學生,功不可沒。」

「那孩子快瘋了,把畫亂塗在牆上……說什麼有人偷她髮夾。」

這些聲音,不屬於書房的牆。它來自校長室的牆後。

清稼睜開眼,眉眼如水中寒星:

「林述庭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有一整個制度,在替這些人築牆遮陰。」

「我們要把牆拆掉。」

賀行川的臉色沉了下來,嗓音低啞:

「我們該怎麼做?」

清稼手中那枚泥偶似乎在發燙。他輕聲:

「這不是我的形,是……某個人留下來的『宿形』。」

「一枚收集惡念的容器。」

他從懷中取出黃泥,裹住泥偶,再以咒布一層層包起,最後放入最深的泥盒中。

「它不會開口,除非惡念再次現身。」

「從今往後,它會跟著我們,每次案件,它會……自己說話。」

阿辭靠過來,眼神冰冷:

「你要留著這玩意?」

「它是鑰匙。」清稼淡淡道,「邪修不會留形無由,這是『訊號』。」

「當這枚宿形出現第三次異變時……他會來。」

嘟嘟冷哼一聲:「那我們就等著。等他來,來看他敢不敢看見我們的眼。」

夜裡,塵燈處風靜。

清稼將封存完的泥盒放進堂中木櫃最深處。那枚宿形在昏光裡沉沉睡去,仿佛等待下一場風暴。

風鈴未響。

但陰影中,彷彿有人低語:

我還會回來。

特殊學校的大禮堂裡,燈光明亮,卻沒有人真正能直視舞台上的投影布幕。

因為上頭開始出現的,不是證書,不是榮譽,不是「關愛教育」的頌詞,而是他們共同參與或縱容過的證據。

賀行川站在台前,翻開第一份資料,聲音一字一句,像刀落水中,無聲卻冰冷。

「以下是我們在林述庭住所中找到的,學生遺留物。」

螢幕上逐一浮現出那些髮夾的照片:粉紅、紅色、淡藍,有的還帶著孩童氣的裝飾、髮絲,有的甚至能對應到學生的遺照,余星澄、黃芷霖、陳語微……

接著,照片切入一個現場調查影片。

螢幕一黑,再亮時,是學校後院的一小塊空地,被臨時搭起帳棚遮蓋,地面破開,濕土翻出。技術人員正小心翼翼地將一塊一塊碎布與白骨挖出。

「這是什麼?」

觀眾席中響起壓抑不住的驚呼。

賀行川聲音平穩卻如驟雨:

「這些,是我們在學校西側圍牆邊的空地中發現的。多具孩童遺骸,身上穿著校服,部分骨骸與織物顯示……他們死前曾受過長時間的壓迫與禁錮。」

清稼站在舞台邊緣,眼神平靜:「這不是一次意外,也不是一次殺人。」

「這是一座用來掩蓋所有『不便存在者』的墳場。」

「當孩子無法表達,被視為麻煩,他們被送去『矯正』,被剝奪了姓名,被藏進地下,這裡的牆,從來不是用來教書的,是用來隔離、封口、埋藏的。」

螢幕轉換,是學校早年的內部通報紀錄,數次「失聯學生」的模糊備註:「離校未歸」、「自願退學」、「家長接回」……

但這些「離開」的孩子,如今卻躺在教室牆外、操場下的碎土裡。

「這些紀錄裡的每一行,都對應著一具遺骨。」賀行川咬字如鐵,「他們從未被真正尋找過,因為沒有人真的想找到他們。」

有老師低聲抽泣,有家長捂住嘴巴,有學生在椅子上小聲顫抖。

有人問:「校方怎麼能……?」

賀行川翻開下一頁:「這所學校過去十年,校長換了三任,但管理層一直穩定。多份教師手冊中,甚至存在未公開的懲戒備忘錄,內部稱作『靜默處置』。」

「任何『不適應』的孩子,只要不鬧出人命,就能透過『程序』消失。」

清稼的聲音緩緩道來:

「這些程序,不寫在文件裡,也不貼在牆上。它們寫在沉默裡,在每一個睜眼不看的人的習慣裡。」

「不是一個老師的錯,不是一個家長的錯,是整個系統告訴他們:你不重要。你可以被收起來,你們就是這整個系統,是你們全部人的錯。」

當整場揭露結束,清稼緩緩將手中一張學生繪圖舉起。

那是余星澄生前留下的圖畫。

畫中有一間紅磚學校,沒有窗,沒有門,只有一堵高牆,牆上畫了一群孩子,有的哭、有的笑、有的抱著頭,旁邊站著一隻巨大的黑影,看不清是誰,但一隻手放在孩子頭上,另一隻手正把一個紅色蝴蝶髮夾塞進衣袋。

「她畫過。」清稼說,「她說過。」

「你們沒聽。」

賀行川把話接了下來:

「現在,你們都得聽。」

「因為他們的骨頭說出來了。」

「我們會把這裡挖乾淨,每一塊地磚,每一道牆體。這所學校的黑,是不能繼續教人的。」

禮堂外,原本圍觀的群眾已蔓延至校門,三家媒體與地方台的記者接力直播,擠在暫時搭建的發佈區前,閃光燈此起彼落。

清稼站在校門邊,沒有多言,只是靜靜看著眼前這一切如退潮的海水般,將藏在沙下的污穢全都翻了出來。

「快看!」有記者忽然驚呼,鏡頭轉向校門另一側。

一名中年女子被人攙扶著走近,穿著洗舊的深色罩衫,懷中緊緊抱著一只紅色塑膠資料夾。她的腳步不穩,眼神卻異常堅定。

她是,余星澄的母親。

賀行川第一時間迎上前,低聲問:「你願意接受採訪嗎?」

她抿唇點頭:「好。」

鏡頭對準她時,她的聲音微顫,卻清晰:

「我女兒……余星澄,去年十二月,學校說她是自己溺水的。」

「她生前有輕度智力問題,說話有些跳躍、不夠清楚。但她很乖、很努力,我從不覺得她是負擔。」

「有天她回家,滿頭都是濕的,眼睛紅紅的,我問她怎麼了,她只說……」

「媽媽,他拿走了我最喜歡的髮夾。」

「還說……只要我乖一點,他就不會打我。」

「我當時問她是誰,她只是搖頭,說不能說,會被罰站很久……」

她的手,死死抱著那只資料夾。

「我去學校找過老師,他們說我女兒『想像力太豐富』,說她喜歡亂講話,還建議我送她去做評估。」

「我……我開始懷疑她了。」

「我以為是她無法適應,才說出這些話……」

「直到她走的那天,她留了一張紙條……只有一句話。」

她打開那資料夾,將一張泛黃的紙舉到鏡頭前。

「媽媽,那隻狼說,我是他的小娃娃了。」

全場瞬間靜默,記者的話筒都沒了聲音。

清稼低聲道:「她不是自己淹死的,她是被世界淹沒的。」

「我錯了……」余母哽咽,淚水滑過她那張風霜滄桑的臉。

「如果我當時信她……是不是她就不會……?」

「是不是她……就能長大?」

記者群無人發問,許多攝影師甚至低下了頭。

賀行川走到她身側,伸手接過她手中的那張紙條,然後轉身面向所有鏡頭:

「這不是一場單一案件,這是一所學校、一道制度、整片牆——用『正常』與『成功』這兩個詞,活生生砌成的地獄。」

「今天是清算,不是悲劇。」

「這裡將再也不是掩埋孩子的土壤。」

這時,一名記者小聲問:「那個狼,是林述庭嗎?」

清稼沉默了片刻,眼神深處卻浮出一抹異色。

「不全是。」他輕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