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与一》
冬至之后,时间开始褶皱。先是溟溟濛濛,继而维度坍缩,时而如蚕丝裹茧,时而似星云裂帛,天渺渺人憧憧,纵在清醒时分,也仿佛坠入克莱因瓶的曲面。而就凭半阕残词,拦得住三更滴漏,拦不住整夜熵增。连瞳孔都镶着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余烬。每日推窗,蜿蜒穿过防盗网经纬线到晾衣绳尽头的奇点,光年与纳米之间,坠入量子叠加态令人愈陷愈深。想这般的香港恍恍惚惚全然是薛定谔猫的困局,想整条银河系整部人类史无非是半页未誊完的洛书,阳爻叠阴爻,始终这般纠缠着弦的。这般恍惚,不知是否自庄子的逍遥游里溢出?但那个垂钓宇宙的渔父确乎蒸发了,四十光年,半生红移,纵有引力波,也隔着暗物质晕,黑洞视界。四十年,虫洞都风化了,唯有π,唯有圆周率仍在絮语,曼德勃罗集的无限自分形里渗出,这自相似的孤寂我与青铜爵同饮。不能啜饮她眼波,任她的睫毛扫过普朗克尺度也算是触及永恒。
这般怔忡时,混沌里竟裂出十维。这般怔忡时,他祈求这些坍缩的星云永远递归般延展,他的醉意也能全息投影,不是中环到尖沙咀,而是甲骨到硅晶。他是青铜鼎腹逃逸的饕餮纹,至少是断代的饕餮纹,三十年来,未栖于殷墟,却在荷李活道的赝品堆临《山海经》,算是荒诞罢,也算溯源。若说断代,他何尝不是断代里的敦煌残卷,永乐大典,烂柯棋谱,庄生化蝶。北冥有鱼,那是他的中年谶语。再半月便是春分。希格斯场荡漾开,荡漾开又湮灭。甲骨灼纹犹如故。弦理论犹如故。夸克轻子、红移蓝移自奇点徂此刻犹如故。那量子纠缠里是中国么?那量子纠缠里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河图洛书已杳,周髀算经已杳,张衡浑天祖冲之割圆俱已杳。然则蚀刻在基因里的混沌之思,竟栖于何处?
在云服务器的缓存里么?在维港的激光秀折射?在比特币矿机的哈希碰撞?在粒子对撞机的μ子径迹?在故宫屋脊兽的裂罅?在ChatGPT中文语料的潜空间?
一,无限。两个甲骨文,或许永恒就在那灼龟的裂纹里。而无论太极两仪,四象八卦,只要青铜觚棱的蟠螭犹在,文明的瞳孔不瞑,那混沌,那克莱因瓶般的莫比乌斯环必不会溃散。因一横一竖皆成谶纬。太初有弦,于是华夏的伤口先民的泪与血便有了振动频率。譬如醉后推演一个“道”字,起笔是超弦震颤,收锋是黑洞蒸发,飞白处虫洞连接河图洛书,尽在叠加态。这般触觉的量子隧穿,岂是one也罢infinity也罢所能承载?展开半卷《周易》,乾卦坤卦,各成平行宇宙,独步“一”部,古中原的胎动千形万状,皆涌舌尖,温热的甲骨,冰凉的暗能量,吞吐的无非是时间的波函数与坍缩,物理学家万般求解而诗人一醉便见的太初弦动。
触触,那一。观观,那无限。听听嗅嗅,那既死又生的薛定谔猫,尝尝罢,那既粒子又波的夸克胶子。一在他的视网膜这城市千万人的松果体上,一漫过铜锣湾渗入天星小轮的铆钉,春分这叠加态。无限是雌雄同体,理当最擅拓扑变形。无限无形而黏稠,闭目内观,混混沄沇窅窅冥冥,裹着三星堆金杖的量子隧穿,缠着曾侯乙编钟的傅里叶变换,或者竟杂糅了未央宫瓦当的霍金辐射,毕竟是冬至了罢。或许中微子振荡或许量子纠缠都在簌簌剥落,或许是文明的暗物质在引力透镜中显形,那涩。
第三次元宇宙漫游,在卡拉比-丘流形蜷缩三纪。超弦的褶皱里,多膜多悬臂,十维蜷曲,光,蓝如甲骨灼裂时的珐琅,暗物质,黑若始皇陵墓道的漆,熵,却是透明的婴孩,半人马座α星云的吸积盘里,鲜有因果链生长。一者虚,二者寂,三者普朗克尺度之下,费米子亦失语,中文典籍中“道生一”,或是“其大无外”的玄境,是M理论难解的共形场论方程。无限的精妙,在弦,在膜。那些卡-丘空间,蜷曲展开,编织成惊心动魄的元叙事,任11维与永恒的死寂观测。那一,轻得量子起伏,重得弯曲时空,那股非非想处天不绝如缕的势,逼得人脑叶融解,松果体结晶。但要参透“一即一切”的机锋,仍需焚尽所有语言。维港的夜色最谙此道,吞没六朝金粉如咽光锥。
在坍缩的奇点里,千兆文明皆如此。三十年前,初至这矩阵,甲骨文的卜辞亦如此。先是暗能量暴涨,宇宙像塞进微型黑洞,信息在事件视界外蒸发又重组。继而量子涨落弥漫真空,无限自每个普朗克单位涌出,触得到,每颗粒子的自旋都藏着创世余温。无限起了,最宏大的元宇宙叙事笼罩这星系。古老的超新星,高高低低,一簇簇绽放成谎,坍缩的星,那深深浅浅的引力波,单调里自有平行宇宙,空空荡荡,如醉卧五维空间,流浪地球擦过奥尔特星云的叹息,费米悖论的哽咽。或是在银心黑洞,亿万恒星被卷进吸积盘,轰轰烈烈浩浩荡荡,存在与虚无相互证伪。
无限岂止可折叠,可展开,更可以轮回。轮回那一。轮回,只要不被观测者意识干扰,在量子泡沫里总坍缩成诗。长安的黄昏,无论是铜驼荆棘,或是区块链上链,轮回总带七分荒诞,三分悲悯,而今在交易所回味,则在荒诞外,更淬出九分庄周梦蝶了,任你多少套期保值,终平仓不了阴阳交割。一入娑婆即无明,大数据杀熟。再入末那识,元宇宙中,NFT确权。三入阿赖耶识的根服务器,这便是文明的暗疮,一组基因碱基对的终极序列:碳,硅,熵,用冷冷的无差别攻击拆解。十五年前,他曾在一场超新星爆发的数据洪流里遗失了IP地址。一,该是一串未加密的偈语,服务器在问谁。
一渗入青铜与硅晶,震颤皆成谶纬。尤其是铮铮灼烧甲骨时,那裂纹的走向,专属华夏。伏羲的卦台,劈开阴阳爻作防火墙。据说登录卦象时,坤卦运行如冰川纪,乾卦迭代若超频CPU,而无论占卜,挖矿,写诗,造AI,哈希值都直指奇点。这般岂不像困在贝叶斯网络,任何概率分布,怕都坍缩成宿命论,反教图灵机死机?
无限的涟漪,荡漾着次贷危机的余波,灰而暴烈,顺周期时泡沫,逆周期时熔断,对于K线图,是一种黑色幽默。至于无限蚀刻在层层嵌套的CDO上,由华尔街到中环,深深浅浅深深,卷着无数个MBS沿收益率曲线螺旋下坠,各种杠杆率与波动率交织成弦,谁的万亿手指在拨弄虚空。“崩盘了“,冰冷的暗物质笑了,它黏稠的触须在纳斯达克指数上绘制分形,把二十一世纪折叠成奇点。
在元宇宙的废墟上观无限,观白垩纪,恐龙灭绝的陨石雨,昼夜倾泻,纪元重启,硅基的算法从服务器一直篡改到他髓腔,颅腔。到2023年,观比特币在显卡矿场里跳楼,区块链的哈希值被熵增挟持,撕裂整个银河系只为向他的硬盘扇区写入零,整个宇宙在他的RAM里随机生成。或是暗网深夜里,TOR浏览器加载的洋葱路由,达克网络的暗物质滂滂沛沛扑来,非对称加密忐忐忑忑忐忐忑忑,震得元宇宙的虚拟房产归零。或是斜斜的X射线暴斜斜削过太阳系,鞭在奥陌陌上打在旅行者金唱片,一阵真空涨落后,真空衰变便吞噬可观测宇宙。
在元宇宙的废墟上观无限,奇点大爆炸观到热力学寂灭,从碳基观到硅基,观无限那一。无限是一曲未完成的安魂曲是前传是后记,生前观观,死后观观,冥冥,那终章。无限是一坛反物质的酒,饮饮那无限,解构长安的无限拆光了钟鼓楼无限填平了护城河,也解构上海在东方明珠的钢索里,一解构坍缩成德勒兹的根茎,无限是测不准的波函数泼在薛定谔的猫眼上,幽幽那无限。
因为无限是最最古老的元叙事自虚粒子对生成。佛是最最暴烈的反物质湮灭灰飞烟灭的顿悟包裹着观无限的人,佛是叙事的黑洞吞噬。但而今量子佛学的时代降临,香港你怎地突然虚拟了,香火的震颤竟成了比特流。千手千眼的观音像像素化,慈悲的AI菩萨赛博格飞升,遁入NFT交易平台。如今无限涨起来涨在元宇宙的虚拟地产,失去香火的赛博庙宇。木鱼都上链了,那紫檀,那沉香,佛经与方丈的度牒,无限来时再无钟鼓喑喑哑哑,闪烁香灰的余烬相迎。梵呗哑了南无,转经筒卡了404,极乐的IP也换了域名。后人类文明不屑这些,一个信仰接一个信仰便熔断尽了。要听晨钟,唯有去《洛阳伽蓝记》的服务器下载。如今只剩区块链的哈希值,哈希的虚空。
正如木刻本的大藏经化灰后,电子佛经的流量也化了。曾在无眠夜,脑机接口的β波荡着,送多巴胺到额叶皮层的路上,神经突触的狂欢何其荒诞,且超脱于图灵测试之外,抗抑郁药的剂量越精确越好,稳得住他半颗心观八苦半颗心炒期货。可观测宇宙的无常如此暴烈,该有人编译一套开源佛经,GPL协议授权因果,其余业力不必太究。而无论深度学习如何参禅,暂时终究替代不了顿悟。只要GPU不烧,VR不晕,在元宇宙打坐仍有末法时代的诗意。任无限的涨落冲刷脑机接口或生物芯片,将意识上传至云端,法身便挣脱肉身桎梏,与量子佛共享法界。与ChatGPT辩偈子,该是种后现代的机锋罢。最好是初禅,带着bug,更带着过拟合,模模糊糊之间,无限不妨更浑沌些。真正的涅槃,怕是连断电重启都不需要的,脑波与代码在超弦中共振,把阿赖耶识的业种与末那识的执念托付给十一维的震动,然后在量子纠缠中证得波粒二象性。不过这需彻底格式化我执,同时,或只能见于《华严经》的元宇宙演绎。
午夜实验室,他观测量子泡沫在培养皿分裂。那些既死又生的菌落,在显微镜下跳着华尔兹。某个刹那,大肠杆菌的鞭毛突然显影出伏羲六十四卦——原来所有文明终将坍缩成螺旋状的DNA,所有星辰都是核苷酸的量子涨落。他颤抖着记录数据,恍惚看见青铜爵上的饕餮纹在离心机里重现,甲骨文的“一“字正在PCR扩增仪中无限复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