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触那暮色》
立秋未至，暮色已稠。先是朦朦胧胧，继而靛青漫漶，时而缱绻如絮，时而破碎若鳞。天苍苍血色褪尽，即连在琉璃盏中，也仿佛斟着半杯霞光。而仅凭一羽鸿毛的轻，载得动三更的露，却载不走整片苍穹的叹息。连魂魄都浸透了暮色的锈。每日独行，蜿蜒穿过长安街到朱雀巷蛛网般的飞檐斗拱，云里风里，行至暮霭沉坠处忽闻雁阵。这般长安的苍茫，竟似褪色壁画里剥落的金箔，一笔笔晕染的墨痕从《滕王阁序》洇到《长恨歌》，始终沉淀着同一脉暮色的重。这恍惚，不知是否源自吴道子的笔意？但那温存已阔别多年，三十载晨昏，半甲子的月晕，纵有暮色，也隔着千山万壑，千帐万灯。
三十载，乡音成谶，唯有云影，唯有钦天监的星图仍断续勾连。西伯利亚的寒潮自阴山以南斜切而入，这蚀骨的苍青，我与汉唐共披。不能融进她眼波，被她睫梢的暮色刺痛，也算沾染了轮回的因果。
如此想来，残照里竟蒸腾起半亩蜃楼。如此想来，她愿这九重宫阙永无边界，她的醉意亦能蜿蜒成河，不是长安街到朱雀巷，而是长安到天涯。她是洛阳人，至少是铜驼暮雨里的伶人，三十年来，不栖洛水，栖洛水的倒影里，算是谵妄，也算谶纬。若论铜绿，她亦是《洛神赋》里的惊鸿影，是李白诗中“浮云游子意”的孤蓬，是敦煌卷子夹缝中碳化的诗笺。苍苍蒹葭，白露未晞，那是她的及笄之年。再数日便是白露，吴道子的朱砂晃过去，晃过去又晃回来。残阳如血犹如斯，断碑颓垣犹如斯，贩夫走卒、胡商蕃客自秦汉至隋唐犹如斯。那苍茫里是中国吗？那苍茫里永远是中国，只是李白的金樽已朽，张若虚的春江花月碎入寒潭，王维的辋川、李贺的雁门关皆成了拓片的注脚。然则她寤寐思服的那抹酡红，究竟栖于哪片鳞云？
在戍卒箭囊的裂痕里？在《开元占经》星野说的蠹洞边？在玉门关烽燧的余烬下？还是马嵬坡佛堂前飘落的绫罗中？抑或，是童年祖父糊的纸鸢，竹骨上渐渐泛黄的泪渍？
苍苍，冥冥，离离。三个叠韵，或许那劫便在其中。而无论暮霭、朝霞、夜岚，只要女娲补天的石未销，二十八宿的轨迹不湮，那苍茫，那磁针般的震颤便亘古如偈。因一穹天是一卷河图。鸿蒙初辟，先民仰观星曜，于是《甘石星经》的紫微垣、《周髀算经》的晷影线皆沁入暮色。譬如信手勾一“冥”字，起起伏伏，斑斑驳驳，虚虚实实，一切聚散、兴衰、死生，皆在其中流转。眸中的湿润，岂是sky或ciel能摹拓？翻开《天官书》或《灵宪》，苍有苍谶，冥有冥劫，而一入“夕部”，古华夏的暮色千变万化，皆在龟裂的陶片上显影，温柔的流霞、暴烈的雷殛、治病的昴宿、催命的荧惑，袒露的无非是天的慈悲与暴戾，司天监的浑仪昼夜旋转而观星人的衣袂终将沾满霜雪。
触触那暮色。听听，那暮色。舔舔，那暮色，咽一口吧，那暮色。暮在她的鬓边，在这国度亿万人的陶埙上、铜镜里、戍楼残旗的褶皱间，暮落在潼关的隘口、阳关的驼铃、玉门关的羌笛，白露这节气。暮是位哑僧的偈语，最擅封印谶言。云影簌簌而暴烈，深深浅浅，明明灭灭，混着烽烟的焦与泪的咸，沉坠时竟透出青铜鼎与编钟锈蚀的铜绿，毕竟已近霜降。或许云间的雁字、城头的残阳、被月光舔舐的刁斗，皆在暮色中返魂，或许是刑天的诅咒，是羲和的倦容。
第三次西行，在苦寒的河西走廊徘徊十载。西域的暮色，万里昏黄，天，褐如敦煌壁画的底彩，地，赤若交河故城的陶片，风，却是透明的锉刀，阳关故道的沙碛上，少见云霞蒸腾。一因燥，二因荒，三因烽燧以西，连驼铃都锈成哑钟，王维诗中“大漠孤烟直”，或是岑参“愁云惨淡万里凝”的萧索，是西域暮色难寻的温存。玉门关之胜，在寂，在朽。那些汉简，将墨迹漫漶的裂痕蜷成眼睛，演一场胡汉交融的哑剧，给秃鹫与流沙的唾沫观赏。那裂，狰狞得令人心悸，焦黑得吞噬瞳孔，那股森森然指天问地的怨气，逼得人指尖发麻，眼眶酸胀。但要体味“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绚烂，终须返中原。中原多雨多雾，最宜凭栏怀古、醉卧星野。几度夜泊秦淮，李香君的纨扇碎入波心，枕着乌衣巷的磷火与寒山寺的晚钟，抱月而眠。天际三更参横，五更时薄雾浸透襦裙，一颦一笑，一吟一叹，皆被晨曦晒成霜纹。长安的暮，时而如菩萨低眉，时而如夜叉探海，鸦青的瘴气自山谷蒸腾弥漫，忽聚忽散，似太虚幻境，唯从云裂帛碎处，窥得半截画角、几声筚篥，欲辨暮色真味，终究是徒然。至少徘徊九回，只能于昏惨惨中与未央宫、大明宫互成残照。回到洛阳，旧友问起，除了拈花一笑，真实的况味，也无非“夕阳无限好”罢了。暮色漠漠，雁字潇潇的中国风景，自古合了李思训金碧山水的蕴藉。那苍茫或是盛唐的苍茫，那斑驳却是莫高窟藻井上褪色的缠枝莲。而究竟，是缠枝莲的藤蔓像暮色，还是暮色化作了孟浩然的鹿门月，怕是连阎立本也难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