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医院血液科的走廊像一条永无尽头的白色隧道。2003年的初冬,林晚坐在轮椅上,数着天花板上惨白的荧光灯。一盏,两盏,三盏...数到第十七盏时,护士推着她拐进了病房。化疗让她的头发大把脱落,手腕上的淤青像凋零的花瓣,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翻着化验单问道。
“挺好的。“林晚轻声回答,把手藏在毯子下面——那里有昨天骨穿留下的伤口。
母亲站在一旁,眼睛红肿。林晚知道,自己的血小板数值又跌了。
窗外飘着那年第一场雪。母亲站在床边,红肿的眼睛泄露了化验单上的数字。书包里装着许朝阳昨天送来的信,已经攒了二十三封,她始终没有勇气回复。不是不想,是不能。每次拿起笔,眼前就浮现他站在雨中的样子,然后眼泪就会把信纸打湿,字迹晕染开来,像化开的血。
此时的许朝阳正坐在教室里,书桌抽屉塞满了空信封。每天晚自习后,他都会在台灯下写信,第二天一早投进校门口的绿色邮筒。起初还能收到林晚母亲代写的简短回信,后来就只剩下医院的空信封,里面装着叠成纸鹤的空白信笺——这是他们初中时发明的暗号,代表“今天太累了,写不动字“。
纸鹤越攒越多,挂在窗边成了一串苍白的风铃。有次数学课,他突然发现自己在试卷上画满了医院病床,惊得一把将纸揉皱。
“你最近怎么回事?“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成绩掉这么多,还想不想考美院了?“
窗外,最后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下。许朝阳盯着那片叶子,想起林晚临走时说的话:“等我回来,我们再一起看银杏。“
可现在,树都秃了。
2005年的春天来得迟,医院窗外的梧桐树迟迟不肯抽芽。
血液科病房的消毒水味比任何季节都刺鼻,林晚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数着输液管里滴落的药水。一滴,两滴,三滴……数到第一百三十七滴时,门轴发出熟悉的声响。
许朝阳的帆布鞋底蹭过门槛,带进来几片枯黄的梧桐叶。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毛衣,衬得脸色比病床上的林晚还要苍白。
“今天感觉……“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目光落在她手背新增的淤青上。那些针孔连成一片,像散落的紫黑色星星。
林晚下意识把衣袖往下拽了拽:“好多了。“她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铁皮饼干盒,“帮我拿一下?“
盒子里装着厚厚一叠信,最上面那封用的是医院处方笺,蓝色字迹被汗渍晕染成模糊的蝶翼。许朝阳展开信纸,纸页发出干燥的脆响:“昨天说的那个故事,我接着写完了。你还记得高三那年,我们在天台发现的野猫吗?它总把老鼠摆成……“
林晚的指尖突然痉挛着抓住床单。疼痛来得毫无预兆,像有人往她脊椎里灌进滚烫的铁水。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许朝阳扑向呼叫铃的动作带翻了饼干盒,九百九十九封信如同折翼的白鸟,纷纷扬扬落满消毒水浸透的地面。
疼痛在午夜达到顶峰。
林晚咬住被角,冷汗浸透了病号服。许朝阳趴在床边睡着了,右手还虚握着钢笔,墨迹在信纸上洇出小小的黑洞。止痛泵在凌晨三点停止工作,现在每口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
她小心地抽出压在许朝阳臂弯下的信纸,就着监护仪的微光写道:
“朝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别难过。记得每年秋天去看银杏,帮我把没写完的故事讲给它听。“
笔尖划破纸面,拖出长长的尾巴。一滴汗落在“银杏“两个字上,墨迹晕开,像极了那年落在诊断书上的雨滴。
床头柜抽屉里,录音小熊安静地躺着。林晚把它拿出来,绒毛已经被摩挲得斑驳不堪。去年冬天咳血染脏它的左耳时,许朝阳笑着说像新郎官的礼帽,笑着笑着突然背过身去,喉结在苍白的脖颈上剧烈滚动。
她按下录音键,嘴唇几乎贴在小熊的绒毛上:“朝阳,等我们八十岁的时候……“一阵剧痛突然袭来,手指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按钮。
监测仪的警报声像一把尖刀刺穿病房的寂静。
“医生!医生!“
他被蜂拥而至的白大褂挤到墙角,眼睁睁看着林晚被包围在各种仪器中间。她的手臂无力地垂在床边,指尖还勾着他衬衫的一角,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护士拉上隔帘时,许朝阳看见心电监护仪上的绿色线条疯狂跳动,然后突然变成刺眼的直线。
“家属请出去!“
走廊的长椅冰凉彻骨。许朝阳盯着自己沾血的手掌,想起十五岁那年林晚第一次流鼻血,她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天气太干了“。当时阳光透过银杏叶照在她脸上,金灿灿的,仿佛永远不会有阴天。
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主治医生摘下口罩时,许朝阳已经知道了答案。他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葬礼在绵绵春雨中进行。林晚的母亲把一个铁皮盒子交给他:“晚晚交代的。“盒子里装着他们这些年所有的信,最上面是那封写着“二十年后才能打开“的信封。许朝阳机械地点头,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信封上,晕开了钢笔字迹。
回到家,他打开林晚的床头柜。录音小熊安静地躺在抽屉角落,左耳还戴着那顶可笑的红毛线帽子。当他的手指碰到播放按钮时,十七岁的林晚的声音突然充满了整个房间:
“朝阳,等我们八十岁的时候,你要每天推我去看银杏。我们要在树下喝茶,把年轻时的信都读一遍。要是你走不动了,我就用轮椅推你...“
许朝阳的眼泪终于决堤。他把小熊紧紧按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声音揉进血肉里。窗外,雨打湿了新生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年他们初遇时,银杏叶在风中摇曳的声音。
铁皮盒子里的信封静静躺着,等待二十年后的某个春天被拆开。而此刻,许朝阳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信件和干枯的银杏叶装进保险箱,连同那个会说话的小熊一起,锁进记忆最深处。
在最后的最后,他取出林晚留下的最后一页日记,上面画着一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树下两个小人儿手拉着手。翻到背面,是林晚娟秀的字迹:
“你要好好活着,连我的份一起。“
雨停了。一束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沾满泪痕的纸页上。许朝阳把日记本贴在额头,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她残留的温度。在无人看见的角落,一颗新生的梧桐嫩芽正悄悄探出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