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玉函方

“他到底是……”

院落里一片狼藉,余灵鱼魂不守舍地收拾着地上零碎的纸人。

邵弦则蹲在侏儒道人尸体边上仔细端详着这具筋骨寸断的尸骸。

他本以为出手偷袭的会是邹家人,不曾想冒出来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半人。

刚想说些什么,诸侏儒尸体的眼眶中突然窜出一条一指宽的彩色小蛇。

“嘶!”

小蛇冲着邵弦龇了一下毒牙,随后就立马转头想要扎进旁边的草丛里。

邵弦眼疾手快,在对方刚调转方向的时候直接出手,捏住了蛇头。

“咦!”

余灵鱼拿着扫帚正在旁边扫纸屑,冷不丁看到邵弦手里捏着一条小蛇,噌地一下就跳回到石阶上,攥着扫帚摆开一个防御姿势。

邵弦没搭理余灵鱼,仔细端详着手中小蛇。

此时赤衣鬼脸儿也凑了上来,歪着脑袋打量着那小玩意儿,道:

“鬼修身上怎么还养着一条蛊蛇,嗯……先前那个爆开的眼球好像也不是他本体之物,是嫁接缝合别人的眼球。”

听到赤衣这么分析,邵弦立马就知晓了道人的来历。

又是巫蛊又是血肉嫁接的,这不就很明显了嘛?

“怎么的,蜕生神教的人来丹州搞团建啊?”

从余灵鱼家里厨房找来一只带盖子的小陶罐,把小蛇塞进去关了起来。

随后邵弦又拨弄了一下侏儒道人的尸体,确认尸体里面没有再藏着什么蛇虫之后便就地把他给埋在了花圃里。

下午,先前斗法搏杀时的满院阴气终于散了个干净,院落里此时被铺上一层泛红的暖阳,多了一层违和的温馨感。

邵弦用铁锹给埋好的花土拍实,来年这里的花草一定会长得格外茂盛,当然也有可能寸草不生。

赤衣则是站在花圃上蹦蹦跳跳,帮邵弦把土壤踩实。

余灵鱼心不在焉地打扫着地上的碎石碎纸,满脑子充斥着刚才那惊险恐怖的一幕幕,偶尔偷瞄一眼那拎着铁锹的少年。

早上她还听自家爷爷说这少年去诸越府可能是斩了蛟蛇才惹来这一身因果,当时余灵鱼还觉得爷爷有些危言耸听了。

结果下午少年就给她露了一手狠活。

那可是修行者啊,在民间是被称为仙师的存在,是实打实掌握着术法的高人,就这么被少年三拳两脚给踹死了,而且死得相当窝囊。

这样看的话,他说不定真的在越水县弄死了蛟蛇哩……

怪不得因果怨念缠身却一直活得好好的,有如此霸道的一身本事,哪有那么容易死,爷爷果然还是看走眼了。

里屋。

余尚功透过破破烂烂的纱窗缝隙打量着院落里的少年。

心中暗道:

“我果然没有看走眼啊。”

“搞定。”

确认把侏儒道人的零件全都埋进土里之后,邵弦把铁锹往杂物房里一丢,转头看向赤衣。

赤衣耸耸肩道:

“我刚才出去看过了,宅子周围没什么可疑的人,邹家人也被吓跑了,话说你是不是跟蜕生神教八字犯冲啊,怎么走哪都能撞上。”

侏儒道人是冲着纸人来的,那他肯定知晓余家望气术的驭魂功效,甚至可能是故意放任那上百冤魂跑到丹州城来的。

目的是什么?

赤衣说葛家人死前饱受折磨,死后还惨遭搜魂炼魄,那道人的目的,自然就是他搜魂都搜不出来的,某些藏在葛家人记忆或者血脉深处的东西。

这帮扒皮鬼是真畜生啊,娃娃都不放过。

把花圃勉强恢复原样后,邵弦打趣道:

“你们有没有听说过穷苦人家的娃娃去地主家田里偷挖地瓜根被抓住之后直接埋在原地的故事?”

院子里的少女和女鬼同时抬头。

余灵鱼:“听爷爷说,我们家祖上干过这种缺德事。”

赤衣:“我小时候被埋过。”

邵弦忽然感觉自己起的这个话题有点过于地狱了,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之后对余灵鱼道:

“你要不试试看那纸人能不能答话?”

余灵鱼这才想起先前自己好不容易把所有冤魂汇聚于一身的纸人,这会儿它正直愣愣地立在台阶上,刚才与侏儒道人激战的时候所有纸人都被血丝切烂,唯独它没有破损。

“噢那我试试。”

余灵鱼放下扫帚。

结果旁边一具断了腿的纸人毫无征兆地动了起来,接过余灵鱼靠放在柱子边的扫帚,默默地继续扫起地来,动作有些不自然,但看得出来是在扫地。

余灵鱼被这突然动起来破纸人吓得眼皮一跳,但也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这短短不到半天时间里遇到的吓人事实在太多,她已然有些麻木了,爱怎么地怎么地吧。

……

中院飞檐下。

少女认真端详着院落里那唯一一只完好无损的纸人。

她还在斟酌着到底应该询问些什么,却听见纸人自己摆弄起了头颅,左右轻摇,内部支撑的竹条剐蹭着纸皮发出咯吱咯吱的异响。

余灵鱼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纸人面庞上那用笔墨描画而成的双唇忽然裂开来,发出一串由多种不同声线混杂而成声音:

“我不知道什么玉函方…我不知道啊…不要折磨我……让我死…”

“让我死…”

“求求你,让我死……”

“所有东西都在祖祠里…我真的不知道…不要伤害我的孩儿…求求你……”

“阿爹…救我!”

被纳入纸人假身的冤魂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可说话的内容却十分混乱,有近百道冤魂混杂其中,就有近百道濒死的意志在挣扎,难以达成统一。

不过,在纸人看到余灵鱼的时候,其体内的近百道声音终于平静了下来。

咯吱咯吱——

纸人朝着余灵鱼伸出一条手臂。

口中发出几十个声线叠加的声音:

“你…你是余家后人?”

然而还未等余灵鱼回答,纸人又陷入了自我否定:

“不,你不是余家的后人…不是……”

“但你会余氏的望气术…你到底是不是余家的人…”

“来不及了…余家人在哪?余家人呢!…”

“你我两家有誓言在先,本应一同镇压暮云山…”

“你到底是不是余家后人…!”

“来不及了…”

“女娃…听我说…”

“玉函方内篇…早已失传…余下的三十六卷外篇就葬在暮云山谷…”

“他们……他们打碎了祖祠…山里……山里的东西就要出来了…”

“祖训有言,暮云山有劫,当……当与余家人一同,镇压邪祟…”

“它们真的要出来了…真的……”

说到最后,纸人颤若筛糠,其体内支撑纸皮的竹节寸寸崩裂,动作诡异渗人。

邵弦搭住余灵鱼肩膀,将她往后一带。

同一时间,纸人眉心破裂,异化的冤魂残影从中鱼贯而出,对着他俩张嘴大声嘶吼。

“来不及了!一定要快!”

邵弦臂膀上渡厄咒纹虬结凝聚,正要出手拍向那破开纸人的冤魂,却看那冤魂的狰狞面孔上露出一抹惊悚。

下一瞬,空中泛起缕缕灰色流光,似锁链般缠绕住那冤魂。

一道、两道、三道四道…

凝聚一体的葛家人魂魄被逐一撕裂抽离,拘向空中,霎那间就拖至远方天际,哀鸣声由近及远,一道道魂体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那灰色流光出现的瞬间,近在咫尺的邵弦就察觉到了莫大的危机感。

那种感觉甚至超过了当初在许天师庙宇中遭雷击前的骇然,有种如芒在背,几欲刺入骨髓的恐惧。

可流光从始至终未曾针对邵弦,只是将那葛家冤魂拘走,危机感也仅仅维持一息不到,等邵弦回过神来,院落中已是风平浪静,石阶上只余下一团被揉碎了的纸人皮囊。

邵弦抬头望向流光消失的方向,止不住阵阵心悸。

他不知道那拘走葛家冤魂的是什么,对方未曾表露过敌意,却险些让他压不住体内的血煞之气,这种威压水准,就是那越水老蛟也达不到。

有点过于吓人了。

赤衣先前说,只要了结了冤魂的夙愿,它们会自行消散。

邵弦也不知道这叭叭几句话算不算了结夙愿,反正冤魂肯定是没有自行消散,似乎是被某种可怕存在给拘走了。

不过冤魂透露的信息量还是非常庞大的。

虽然断断续续,但稍作梳理,还是能理出一个大概来。

葛家被灭族,祖祠被打碎了,而犯下这桩大罪的人想要寻的是其祖上的《玉函方》,但东西已经失传,余留的一小部分也就是那所谓的三六卷外篇葬在暮云山里,但山里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且在葛家被灭族之后快要脱困了…

有点乱糟糟的。

但好歹是理出了一个前因后果,灭了葛家的人肯定就是蜕生神教,那这帮扒皮鬼到底知不知道暮云山里有什么东西?

早知道就不应该直接把那侏儒给弄死的。

邵弦挠了挠头,看了一眼院子里的花圃,这会儿再挖出来肯定也没用了。他转头看向赤衣,发现对方正心不在焉地抠着手指,一副兴致缺缺地模样。

再看余灵鱼,人此时已是半懵,短短半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脑袋瓜子大概一时半会儿消化不过来。

小的不懂那就问老的吧。

邵弦知道里屋的余尚功早就醒了,只是窝着没敢出来而已,于是转身进了里屋来到榻前,推了推闷头装死的余尚功。

“别装了,人和鬼都走完了,可以醒啦。”

没反应。

邵弦皱眉。

“你想装到啥时候哟,剧情到这里就差你出来讲解来龙去脉哩。”

他说着加重了手上力道,摇了摇余尚功肩膀。

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邵弦这才意识到出问题了,仔细一探查,发现余尚功并未断气,只是紧闭的眉目不断微颤,气若游丝。

他撑开余尚功的眼皮,看到的眼眸浑浊无神。

这种眼神邵弦并不陌生。

赤衣凑了过来瞧了一眼,道:

“神魂被拘走了一部分。”

“是刚刚那流光锁链拘走的?”邵弦眉头一皱。

他刚才全身心对抗着那股恐怖的危机感,丝毫没有注意到流光拘走葛家冤魂的同时居然把里屋余尚功的魂魄也拘走了。

此时余灵鱼也跑了进来,发现自家爷爷不省人事,神情万分焦急,却并没有如先前那般惊慌失措,反而是非常迅速地调动起余氏望气术的驭鬼法门,尝试让余尚功神魂归为。

却在刚掐起指诀的一瞬间呕出一口鲜血。

噗——

身子剧颤,一连后退数步,后背倚住墙壁,这才没有直接倒下。

邵弦与赤衣对视了一眼。

“我试试看。”

说罢他也尝试着调动起喊神术法,口中迅速默念咒词:

“奉请何神奉请何神……”

直至咒词念完,却在最终快要喊出“余尚功”三个字的时候生生卡住了。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自己口舌不让他喊出老头的名字似的。

邵弦憋红了脸,一连尝试了好多次,口中只能发出“哕”、“略”等含糊不清的音节。

心中不免大惊。

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他不断尝试,头顶神龛中的余火竟也微微抖动了起来。

邵弦感觉自己若是强行施法,下一瞬口中吐出的就该是鲜血而不是余尚功的名字了,只能无奈地停下来。

喊魂术失败了。

甚至都没完整施法,被冥冥之中的一股奇特力量遏止了下来。

啊今天发生的反常事简直太多了。

邵弦虽然早就听赤衣说过,喊魂术对上一些境界超乎想象的存在是肯定会失效的,但失效和完全喊不出名字可是两回事,后者就像是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强行捏住自己嘴巴似的,那种感觉令邵弦心里有些发毛。

余灵鱼见邵弦哕了半天差点把舌头给咬下来,也顾不得自己嘴角鲜血,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他,用手掌反复捋着邵弦胸口。

发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分亲昵之后,她又快速地收回手,问道:

“你知道是什么人对我爷爷下手的对吧?”

“我不知道。”

邵弦摇头。

他想说可能是蜕生神教,但那些扒皮鬼显然不可能有这么可怕的实力。

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是葛家冤魂口中那暮云山里的“东西”了。

余灵鱼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血迹,丹凤眸间罕见地流露出一抹坚毅,随即迅速起身跑向了后援,不多时,就挎着行囊小跑了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柄锈迹斑斑的铜钱剑。

邵弦:“你要干嘛?”

余灵鱼:“我知道暮云山谷在哪。”

邵弦:“你没听到那冤魂说的么?山里有东西要出来了。”

余灵鱼眉宇间闪过一抹迟疑,但很快神情就又转为坚定。

她十分郑重地道:

“我晓得有凶险……此事本就与你无关,是我私心作祟想快些参悟望气术,所以才拉你来这里…

若没你在,我和爷爷可能刚才就已经遭了毒手,今日之恩绝不敢忘,更不敢奢求你与我同行,若能活着回来,我余灵鱼再行图报今日救命之恩,任你差遣绝无怨言。”

邵弦眨了眨眼。

他还是头一回听到余灵鱼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一段话。

这番肺腑之言虽然很诚挚,但邵弦该劝还是得劝几句的:

“诶不是,你家老头这个德性你还想出门啊。”

话刚说完就看到余灵鱼指诀一动,后院里窜出三个纸人,摇摇晃晃地走到余尚功榻前。

她说:“它们会替我照看爷爷的。”

邵弦和赤衣面面相觑。

一人一鬼各自双手抱胸,打量着手提铜钱剑的余灵鱼。

少女青丝散乱,脸色傻白稍显憔悴,胸口衣襟上还挂着先前呕出来的血渍,整个人看起来有一股强撑着的坚毅。

“也是个犟种。”

赤衣失望地耸了耸肩,转头对邵弦道:

“本来还以为会有以身相许的求助情节,罢了,你也别拦着她,另外我建议嗷,暮云山你确实得走一趟,别的不知道,那《玉函方》可是好东西。”

邵弦眉头微动。

好东西?

他可还是头一遭在赤衣的口中听到这种评价,要知道往日赤衣对这世道上的许多东西可都是看不上眼的,就连走蛟入海的老蛟都被她称作老泥鳅。

邵弦不禁好奇,连赤衣都说是好东西的,那这《玉函方》得是什么神仙玩意儿?

赤衣:“而且我估计啊,因果推到这儿,你想躲也躲不掉的。”

邵弦:“什么意思?”

赤衣:“你回祠祭司一趟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