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收场

赤衣鬼脸儿无比震惊且凝重地注视着桥墩之上那摆开古怪起手式的少年郎。

她虽然不是一路看着少年从无到有修炼过来的,陪伴的时日并不算长,但初见的时候少年也确实接近于一无所有。

但无论是喊魂术法还是那诡异的先天磐血,赤衣至今都不晓得少年是何时掌握的这些怪异法门。

而随着时间推移,少年仿佛还有数不尽的后手没有掏出来。

光是先前的渡厄手就已让赤衣倍感压力。

如今更是一口气亮出了三四种与渡厄手同级别的武道法门。

那顷刻间从少年身上迸发出来的血煞之气竟然比青蛟压抑了近百年的煞气更加纯粹浓郁,仿若此刻立足河面之上的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少年,而是一尊只杀不渡的阴煞之神。

某一瞬,赤衣发现自己一丁点儿也不了解这个少年了。

她甚至有几分庆幸,庆幸自己最开始没有与他为敌,庆幸自己没有像白家娘娘与虎妖那样无脑地想要掠夺香火功德。

轰隆——

化身杀神的少年摆开起手式,眨眼间就直接与裹挟水柱和电弧而来的青蛟轰杀做一团。

明明是肉体搏杀,却硬生生打出了山崩地裂的声势,恐怖的威压几乎要将越水河拦腰截断。

就连两侧山岭都被震荡得飞沙走石。

……

龙王庙中。

老道人与老蛟注视着那声势骇人的越水上游方向,彼此沉默良久。

老蛟到这一刻才明白陶元节先前说它是后辈的劫难那句话的含义。

确实是劫难。

它一手“敕令天威”,砸了许天师庙。

顺手给自己后辈引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恐怖少年。

想到这里,老蛟顿时有些茫然无措。

我只想顺手劈死一个伐庙匠立威,怎么会这样……

至于陶元节。

他在哑然了片刻之后,才轻笑了一声。

“果然谁都能看走眼,唯独老天不会。”

事实确实如此,就连他陶元节也看走了眼。

之前只是觉得少年能在老蛟的袭杀下保全性命,认为此子应当藏有些许手段,能堪此重任。

无心之举,却刚好顺应了天道。

原来从丹州不远千里而来的这少年才是冥冥之中被安排阻蛟的人选。

此前陶元节在接到天子口谕的时候还以为这一趟自己得亲自出手镇压蛟蛇,为此,他还犯愁了好长一段时间。

毕竟,他虽然攀附大离气运,但本质上依旧是离不开中原道庭的。

如若真的到了需要亲自出手镇压的地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便会接踵而至。

此举虽说是奉旨而行,却不能开诚布公。

且又等同于是救下了百官与道庭看不顺眼的杨继胜,到时候杨继胜为官几十年树的敌人,就都会成为万羽山的敌人,得不偿失。

但现在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天道因果选了一个更加合适的人选把活干了。

越水的百姓得了救,稳坐京师的天子顺了心,自己与背后的万羽山也不会被人穿小鞋。

貌似杨继胜也不用死了。

如果这场大水没有淹死很多人的话。

……

“嘭——”

越水上游。

先前被徒然拔高起来的水位,顷刻间又被生生压低了回去。

就连湍急的水流都放缓了许多。

邵弦赢了吗?

如赢。

先前那恐怖的轰击直接震断了立在水中的桥墩,两侧山岭上更是滚下来大片巨石和断木,加上绊蛟索的固定,堆积起来几乎截断了水流。

蛟蛇在泥泞河水中翻滚,身躯之上鳞片残破不堪,鲜血迸射。

而邵弦在一瞬间最大程度地引动磐血,短时间内过大的消耗也令他陷入了萎靡。

他的身上同样千疮百孔,体表大面积的皮肤都被电得焦烂,血肉之中尚有电弧在交错。

这与他之前在天师庙遭遇雷击之后的状态非常相似。

浑身劲气短时间透支,陷入了真空期。

然而蛟蛇尚能动弹,只是它的身躯在混战中被铁索缠绕住,此刻被锁死在泥浆中,但即便如此,它依旧狂躁不安地挣扎着,寻找着邵弦的身影,显然嗜杀的兽性并未彻底消磨殆尽。

赤衣神情微凝,正打算把邵弦捞起来跑路,却发现少年自己从石堆里爬了起来。

下一瞬,赤衣鬼脸儿忽然怔住。

因为她看到气息萎靡不振的少年依旧维持着明王嗔目的面容。

不仅双眸间血色凝聚,甚至一口崭新的牙齿还都变成了青铜般的青黑色獠牙。

那模样,像极了某些误入歧途的修士,因为修炼了某种诡秘邪术而走火入魔般。

青黑色獠牙贯穿上下双唇,更有类似神魔雕塑面相上那种往外翻勾的犬齿。

加上那一半张脸上覆盖着的黑色梵文。

赤衣真要怀疑这小子是不是使了什么请神上身的秘术,结果请来了邪神却没能把人家送走,被夺舍了。

但很快,赤衣就发现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因为邵弦张牙舞爪地扑向了青蛟,扒到对方后颈之上,张嘴就咬了下去。

明显一副饿坏了的模样。

类似的场面赤衣前天是见过的,那会儿邵弦挨了老蛟的落雷,濒死之际凭着本能把天师庙中那融化了的香炉铁水给吞了,那一幕与眼前的情况几乎如出一辙。

赤衣思索间,邵弦已经扬起脑袋,磕响头般地把他那口青黑色獠牙就凿到青蛟的血肉之上。

青蛟吃痛,在泥水中疯狂翻滚挣扎,却因为伤势过重,无法挣脱铁索的束缚,最后愤然一头撞向河中巨石,借力将邵弦甩飞了出去。

可结果失心疯了的邵弦却拽住了一根铁索,在空中荡了一圈又落回到青蛟身上,继续哐哧哐哧地啃咬起来,那上下颚咬合的速度快得惊人,顷刻间就凿开了蛟蛇后背鳞片血肉,伤口深可见骨。

场面过于血腥,甚至有一种螳螂活啃猎物的既视感。

只不过看起来体型“娇弱”的一方成了啃食者。

“呜呜——”

青蛟哀嚎。

无论它如何挣扎,那人族少年都像是狗皮膏药一样黏在它后背上,不遗余力地撕扯着它的血肉,大口吞咽。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死亡恐惧感逐渐将它的理智重新拖拽了回来,双眸中的血煞兽性逐渐褪去。

“放过我…我不想死……”

“求你…”

它血口开合,极其生涩地吐出人语。

青蛟是褪去了兽心,邵弦可没有,他这会儿完完全全凭着《夜叉明王劲》中的“食秽”之法指引的本能在行事。

肢体严重受创、气机透支蒸发的真空期中,寻找最具营养价值的食物进行吞咽消化就是他的本能。

这会儿越水河上可没有熔炼了的香灰铜汁,那么剩下的最有“嚼头”的,可不就是泥浆里泡着的这根大辣条了。

于是青蛟就遭了殃。

任凭它苦苦央求,邵弦都没有任何反应,化身没有感情的进食机器,疯狂啃咬撕扯青蛟身上的血肉。

他的那口獠牙甚至比先前巅峰状态下运转的渡厄手更具破甲效果,不仅能贯穿青蛟的夯实血肉,甚至就连锋利的青色鳞片、骨刺他也能三两下嚼碎了咽下肚去。

河间的泥浆很快就被青蛟的血水染上猩红色泽。

青蛟哀嚎不断。

最后已经变成奄奄一息的哀鸣,眼眸之间透着浓郁的绝望之色,连简单的求饶人语也难以完整地喊出口:

“放我……”

“求…”

“我不想死……”

遭受重创的青蛟声线轻柔婉转,不再似战前那般嘶吼声雄浑骇人,显得十分凄苦。

“呵,还是条母泥鳅么?”

赤衣静坐在最高的一根绊蛟索上,冷眼注视着泥浆中狼狈不堪痛苦哀嚎着的青蛟,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

只等少年吃饱喝足,她就会将他带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少年的胃口远超赤衣的预料,整整啃食了两刻钟时间,速度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蛟蛇毕竟是天地孕育的灵物,尤其是青蛟这种自带机缘血脉的特殊灵种,再这天地灵气稀薄得几近干涸的时代里,青蛟的血肉就是最珍贵的天材地宝。

而吞噬了青蛟血肉之后,邵弦一身劲气在快速回复,气血逐渐充盈,撕裂的伤痕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行愈合。

任凭青蛟如何央求,饥饿状态下邵弦都没有嘴下留情,生嚼了青蛟后背上大片血肉,啃到狰狞脊骨几乎裸露,蛟蛇躯体的三分之一血肉尽数落入邵弦腹中。

而且还是一口一口地从身上撕下血肉,这对青蛟而言堪比凌迟。

青蛟已然陷入了昏迷,偶尔身体会抽搐一两下,也只是因为神经被撕扯牵动的肢体反应。

吃饱喝足的邵弦在泥浆里倒头就睡。

还没等赤衣动手,先前被邵弦救下的顾仓就攥着衣领把他拖上了岸。

然后俩人就这么各自往山坡上一头栽倒,各自昏死过去。

邵弦是吃撑了,需要一些时间消化。

脱力状态下,是食秽法的本能在驱动他进食,吃多吃少都不是邵弦自己说了算的,如果是香灰铜汁,应该不需要吃这么多,蛟蛇血肉作为替代品,想要起到与铜汁相同的效果,也就只能用数量来填了。

至于顾仓。

赤衣查探了一下。

人是彻底回天乏术了。

他的身体就像烧过了头的陶瓷,干涸、易碎,密布着龟裂纹,生机早已挥霍一空,如今仅剩下一口气在吊着而已。

弥留之际,他拖拽着残躯,靠坐在山坡的一块岩石旁,怔怔地注视着西北方向,双眸缓缓失去神采。

越水河的急流还在持续涌动。

但没有蛟蛇太高水位,就已经称不上是水患了,加宽加固过后的河道完全足以容纳上游倾泻下来的河水。

而那奄奄一息的青蛟,此刻还被铁索捆绑在断桥的废石之间无法动弹。

赤衣很想直接动手把这小泥鳅剁了,可一来在挨过老蛟落雷之后她的状态并不足以支撑她施展出那样的攻杀手段,二来,陶元节那道庭老登肯定猫在什么角落盯着这里,赤衣但凡轻举妄动,便会暴露踪迹。

果不其然。

那身披粗布麻衣、面若敷粉的老道人不知何时便出现在了越水河畔的山岭上。

天子让他来诸越府办事,事情最后是由别人办妥了的,但不论如何,收场的戏码也该轮到他了,算是出面走个流程。

首先杨继胜是不能死的。

这是天子口谕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所以大水不能淹死人。

其次,青蛟也不能真的泡死在泥潭里。

陶元节往那被啃了半个身子血肉的青蛟身上弹出了一道法决,灵光没入青蛟眉心,它缓缓苏醒过来,身躯开始颤抖蠕动。

“上游的河坝是破了口的,这场水还得由你来引入东海,记住,若是压不住这水势,老夫就把你捏碎。”

他双指并拢,为那青蛟指明了道路。

很快,拦在河道中的石块与铁索金属崩解。

蛟蛇拖拽着残躯,在水幕中对着山上道人艰难一拜,而后借水而动,不敢再有片刻停留,一面压制着水势,朝下游漂去。

随后,陶元节又转头看向岸上的邵弦和顾仓。

后者已透支所有生机,再无生还的可能。

前者往这儿一躺,越水县内暂时也没有什么能伤得到他了。

“可惜老夫早已闭门不收徒,不然倒是个好苗子。”

陶元节悠悠地丢下这句话,转头迈出一步,身形就此消失不见。

不久之后。

胡家村。

老道人撑着油纸伞,牵着一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挨家挨户地认门,十分耐心。

“是这家吗?”

女娃摇头。

“这家?”

女娃摇头。

“那是这家吗?”

女娃继续摇头。

“你不是这村的孩子吗?”

女娃茫然地摇头,随即又奶声奶气地问道:

“老伯伯,廖叔叔被你打死了吗?”

“嗯。”

老道人牵着女娃在村口凌乱许久。

最后干脆直奔胡家祖祠,总算是在族长胡庆平的指引下找着了林氏的家宅所在。

道人把女娃送归到林氏怀中,发觉林氏神情恍惚双眸无声,便不着痕迹地在她眉心轻点了一指,转身出了门。

不久之后,老胡家宅子里便响起了林氏喜极而泣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