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追踪

衙门捕头使的武器名为铁尺。

这玩意儿也叫笔架叉,实则就是一根沉甸甸的铁棍,通常为五到八棱,上粗下细,手臂一侧有向上的旁支延展,属于钝器的一类。

刚才那势大力沉的一击动静,就是捕头用铁尺砸出来的。

“这玩意儿好啊。”

邵弦是打心眼里喜欢各类钝器。

榔头算一个,就是这玩意儿的轻重平衡实在不适合拿来干架。

蜕生神教的铁骨武夫与县衙捕头相继冲上河坝,进入越水河主河道。

这里并非汪洋一片,周遭可以看到有浮于水面的山岭,再往前便是修建投入了上百年的大水库。

俩武夫一前一后,身影在水草之上飞踏而过。

相比之下邵弦就没那踏浪无痕的本事了,他只能在各处露出水面的山岭之间跳跃,像个大蝗虫似的。

前方时不时传来捕头的叱骂:

“贼人休走!”

邵弦是头一回见到锁皮境追着铁骨境打杀的,虽然晓得那是蜕生神教的人在故意示弱,但还是忍不住凑上去看看他们仨在耍什么把戏。

结果追上去却发现,那锁皮境的捕头真就凭着一柄铁尺生生把铁骨武夫凿得吐血。

噗嗤——

两道身影先是急急掠过河面,而后各自在一处山岭猛蹬了一脚,随后像是达成某种默契似的同时朝着空中某一处激射而出。

紧接着,蜕生神教那人口中喷出血雾,身形如断线的风筝直直落至河面。

邵弦现在也是个正儿八经的武夫,他晓得下三境各境之间的差距鸿沟有多大,越境对敌本就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更别说打赢了。

他下意识凝神打量了那衙门捕头一眼,想看看这人是不是用什么特殊手法隐藏了境界。

可余火光照之下,邵弦所看到的对方身上缠绕着的确实是锁皮境界的武夫劲气。

“那就是蜕生神教的人太水了。”

邵弦只能下此定论。

铁骨境没有理由干不过锁皮境,就算他身上血肉根骨全是从别处嫁接过来的,那嫁接缝合的也是货真价实的铁骨体魄啊,哪能让人一棍子凿吐血了呢。

除非这人缝合体魄之前连入境武夫都不是。

嗯……

很有可能。

一个对筋脉劲气运转以及各种发力手法毫无钻研的人,徒有铁骨体魄,充其量就只是一块很能抗揍的肉疙瘩,这一点邵弦深有体会,因为他之前就是这样的肉疙瘩。

……

而再看河道之上。

落水的蜕生神教武夫很快没了动静,水面上只留存有丝丝涟漪。

丝丝点点的血雾与夜晚的水汽交融,流落到越水河面,沉入冰冷河水。

衙门捕头身着褐色公服,反握铁尺,静立在水面山岭之上。

他约莫四十来岁,鬓发微微泛白,此时眉宇一动,突然侧身望向邵弦所在的方向。

邵弦其实上了主河道便没有再刻意地隐匿踪迹,现在更是大大方方地出现在捕头视野范围内。

见捕头投来莫名目光,邵弦则是伸出手,指了指水下。

捕头有所意会,凝神看向先前蜕生神教那人落水的位置。

此时,河面上原本弥漫的血腥味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变为血煞之气。

邵弦虽然站在水面山岭之上,却能感觉到河底深水区有东西荡过。

突然。

“哗啦!”

视角另一端的静谧水面突然被打破,一个人影挤出水面疯狂挣扎,正是先前被一铁尺抽落水的铁骨境武夫。

这会儿他在水中扑腾不断,扯着喉咙嘶吼:

“畜生!说随便找个活人来当血引子,结果把老子当血引子了是吧!畜生!你们不得好……”

嗖…

咒骂未能来得及吐净,他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快速拽下水去,水面上只留下一串气泡。

“咕噜噜噜…”

……

“另外那俩往西北方向去找蛟蛇巢穴了。”

赤色衣襟出现在邵弦身侧,鬼脸儿神情微凝,注视着脚下河水。

大概他们也没想到,安排铁骨境的同僚去随便抓个活人当血引,结果那家伙玩脱了,自己成了血引。

邵弦眉头一动:“所以蛟蛇已经到脚下了?”

他蹲下身,把脸最大程度地贴近水面,却并没能看清水底下有什么活物在游动,连个轮廓都看不见。

不应该啊,之前在江上的时候他都能看到水下邪祟的身影,越水河再深也深不过大江,怎么可能啥都看不见。

赤衣在河畔负手而立,整个人气质宛若厉鬼,双眸不夹杂一丝情绪,死盯着水面之下:

“那小畜生遇水而生,还有一身鳞甲覆盖,匿于河底几乎与水融为一体,难以用肉眼探查,除非令其主动现身。”

邵弦:“那怎么令其主动现身?”

赤衣:“它走了。”

邵弦:“……”

诶?

走了?

这…

是不是有点太害羞了?

怎么跟老泥鳅的画风不太一样?

邵弦的两条小臂已经早早开始运转磐血催动明王渡厄手了。

是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的。

结果人家连个面都不露,就这么叼着一副蜕生神教的烂肉离开了。

“不是……”

邵弦不禁怀疑小泥鳅和老泥鳅之间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的。

老泥鳅作风何其张扬啊,都敢跟朝廷谈条件了,还明目张胆地上岸把天师庙给劈了,这要放在洪武年间,估摸着皇家祖孙三代都得亲自下东海去抄网。

结果老泥鳅这么嚣张,小泥鳅却丝毫没有继承它的跋扈基因。

岸上,刚刚邵弦都已经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意了,一身的气血和劲气也在蓄势而发,就是想激起那水下灵物的戾气。

按理来说,它们这种胆敢自诩为“龙”的种族,骨子里多多少少都有几分不可一世的傲气,就像老泥鳅昨天那般,敢大言不惭地“敕令天威”。

邵弦觉得自己这么一挑衅,那小泥鳅准得上套,现身与自己搏杀。

可他没想到人家就这么水灵灵地溜了。

这会儿,邵弦蓄势待发的渡厄手只能用来挠挠头:

“连气都不哈一口的?”

“在下越水县衙捕头,顾仓,阁下是?”

那中年捕头与邵弦隔水相望,反握铁尺抬手抱拳问道。

邵弦:“丹州祠祭司,邵弦。”

一旁的赤衣脑袋一歪:“怎么不李小龙了?”

山岭上,顾仓脸上闪过几分讶异:

“今日胡家村来县里报官时说的人就是你?”

他不着痕迹地迅速打量了眼前少年一番,发现对方并不似胡家人说的那般重伤垂死。

而邵弦自然注意到了顾仓的眼神变化,但他懒得去解释自己身体的情况,只淡淡应道:“是我。”

他并未自证身份,也证不了,毕竟身上官服腰刀官印昨夜都被蛟雷融了个稀碎。

顾仓则接着问道:

“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邵弦也不废话:“胡家有个女娃娃被蛟蛇掳走了,上来找找看。”

顾仓眉宇微蹙,当即道:“我弄艘船,与你一起。”

……

邵弦忽然发现跟顾仓交流起来效率奇高。

而且这人行事雷厉风行,转眼就真的搞来一条小船,邀邵弦上船。

也丝毫不怀疑邵弦身份,对自己的直觉似乎有些过分笃信了,上船之后主动提起竹竿撑船,还问道:

“你可知方才那贼人是什么人?”

你不应该稍微怀疑一下我有没有可能跟他们是一伙的吗?

“北乾蜕生神教。”邵弦见顾仓这么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一共三人,我是从下游一路尾随他们而来的。”

“北乾人?”

顾仓从始至终都神情淡漠,直到听见北乾二字的时候,语气中才有了些许情绪起伏带起的波动。

“你怎知……”

“在丹州跟这些扒皮鬼交过手。”邵弦道。

“原来如此。”顾仓恍然:“这些阴沟里的老鼠常年游走在西北边线,伺机潜入中原,丹州地处西北,在那边确实比较容易碰上。”

蜕生神教的蝉蜕法门并非人尽皆知,越往东南,知道这一秘密的人就越少,甚至很多人都不曾听说过这一北乾玄门的名号,眼前少年既然能说出“扒皮鬼”这仨字,说明他确实是与蜕生神教打过交道的。

而邵弦则也在顾仓的话里品出了另外一层讯息:

“你还在西北边线待过?”

顾仓微微讶异,随即摆手道:“顾某也只是道听途说。”

邵弦也不再继续追问,转而望向静谧的越水河面,一边寻找着水下那股血煞之气,一边问道:

“蛟蛇潜藏越水流域多年,道庭不曾出手镇压?”

顾仓摇头:“曾派人来此探查过几次,都是巡查无果,最后不了了之。”

邵弦点头。

这倒也确实像道庭的作风。

此番朝廷在越水县做局坑杀杨继胜,说不定背后也有道庭推波助澜,与他们而言,走蛟的隐患留在越水县,利益是最大化。

至于陶元节那藏头露尾的老登,天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天子向他许了某种价值更高的东西呢…

船尾,顾仓目光不断在河面上环顾横扫,一边辨认着方位,一边警惕水下潜藏的袭杀,口中瓮声瓮气道:

“年前万羽山的人来过几趟,点了几处所谓的蛟穴,我都带人去探查过,不曾找到蛟蛇踪迹。”

邵弦点头,沉默片刻之后对顾仓问道:

“你觉得仅凭越水县衙这百十来号人,能拦得住这场泼天大水?”

结果顾仓却向邵弦投来诧异的目光:

“你若觉得拦不住,又为何要从丹州大老远跑来越水?”

邵弦哑然。

你这人心态还挺好的哩。

还没等邵弦回话,顾仓又道:

“泱泱大离朝,八百年来镇压了多少妖孽才立此国祚,你可知那漠北边关之外又有多少邪祟妖魔在觊觎着中原沃土,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可没有道庭伪仙坐镇,在那些地方,邪魔尚且不敢涉足离土半步,更遑论这是中原腹地,还能让一条蛟蛇翻了天不成?”

邵弦从来只知道西北边线有草原诸王庭,有北乾,却不曾听说过边线之外还有邪魔,就连前身邵公子也不曾听说过这些。

要按顾仓的说法,那真正的除魔卫道,还就跟道庭没太大关系了。

因为拦在西北的一直都是边军。

顾仓这番话确实有道理,正气凛然。

邵弦更是觉得眼前这家伙对边疆之外的了解绝不只是道听途说那么简单。

可越是这样,邵弦就越发觉得顾仓与此前接触过的人有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因为如今的越水县,百官在做局,道庭作壁上观,天子在搅弄风云。

而只有身处最底层的顾仓,依旧在坚信着某些事……

在顾仓的认知里。

朝廷将士连那西北大漠上的恐怖邪祟都能镇压,又岂会让中原百姓葬身于妖兽之口。

越水河上这场对话与早些时候在龙王庙里与陶元节的对话相比之下显得何其纯粹,甚至可以说是“稚嫩”。

而就在邵弦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河面上传来一阵清脆的水声。

“叮咚……”

似是水下有鱼儿跃出水面。

邵弦与顾仓同时噤声抬眼望去。

却发现那是一只鱼不似鱼鼍不似鼍的古怪生物,约莫一尺来长,在水上露着满是脓包的古怪脑袋,快速摇摆着短小的尾鳍和前爪,朝着某一方向快速游去,扬起层层涟漪。

“好丑的小东西。”

赤衣远远看了一眼,鬼脸儿立即露出嫌弃的表情。

但随即又伸长了脖子,认真眯起血色双眸打量了几眼:

“是巫蛊之术养出来的东西…似乎能追踪那名死去的铁骨境武夫的血气……

不,应该不是血气,血气我也能追踪,河水中的血气已经完全被蛟蛇冲散了。

它追踪的应该是那人身上嫁接缝合的血肉,掠夺而来的血肉体魄不需要完全用于嫁接缝合,多余的肉,应该是被那巫蛊修士拿去喂鱼了,所以它能记住血肉的气味。”

邵弦看向后方船尾的顾仓:“得跟上它。”

顾仓当即意会,迅速推船跟上那古怪异鱼的方向。

……

与此同时,一只隐匿在越水上游茂密水草之间的两道黑影也开始行动。

其中一道影子眉心处皮肤之下好似有血色蛊虫在蠕动,朝着某一方向不断撕扯皮肉。

这人正是蜕生神教三人中的修士。

他略微辨别了一番方向,随即沉声:

“找到蛟蛇巢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