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药台

霜花在窗棂上生长到第七重时,暗林生闻到了雪灵芝的香气。

她赤足踩在暖玉地砖上,将新采的冰魄草铺满竹筛。血谷东侧的听雪轩终年飘着药香,青铜药杵撞击玉臼的声响,伴着檐角铜铃在晨雾中荡开。

“第三千六百杵。“

玉长老的声音混着棋子落枰声传来。老人正在廊下左手与右手对弈,棋盘旁煨着松子茶,右手边的黑子罐里却泡着三枚孔雀胆。

暗林生擦去额角细汗,把药粉装进冰裂纹瓷瓶。这是师父立下的规矩——每日辰时前需捣完三斤药材,多一杵要抄《药性赋》,少一杵则罚辨百毒。七年来窗棂霜花的层数,恰是她被罚抄书的次数。

“今日少了两株月见藤。“玉长老突然捏碎一枚白子,粉末从指缝簌簌落下。暗林生心头微跳,昨日采药时救下只冻僵的雪狐,确是从背篓里取了两株草药给它取暖。

老人起身时,腰间五毒荷包撞得银铃乱响。暗林生低头盯着他袍角翻涌的云雾纹,却见那双磨破的鹿皮靴停在自己眼前:“雪狐可救活了?“

“在...在后院柴房。“她攥紧衣袖,准备好的辩解卡在喉间。师父竟连她用何种草药都算准了。

玉长老忽然轻笑,将个温热的油纸包塞进她手里。松木香气散开,里头裹着三块梅花状的赤豆糕,正是她上月去市集多看了两眼的那家铺子。

“罚你今夜多添个炭盆。“老人转身时,银发扫过她腕间旧疤,“那小东西畏寒。“

暗林生咬住糕点,甜味混着药香在舌尖化开。这是师父特有的责罚——上次她偷看《血髓经》被逮住,罚的是给谷中三百株毒草唱安神曲;前年失手打翻五毒鼎,则要收集百种鸟羽编成毯子。血谷里人人都怕玉长老,唯有她知道老人冷硬外壳下,藏着副比雪灵芝更柔软的心肠。

午后的日头化开积雪,暗林生抱着雪狐去后山晒药。三百六十个青玉盘沿山势铺展,映得满谷流光。她在第七排第四个玉盘前驻足——这里本该晒着七星海棠,此刻却堆着新采的冬虫夏草。

“林生姊姊!“

药僮阿芦从石后探出头,发间插着朵不合时令的赤焰梅。少年献宝似的举起竹篮:“长老让我送来的,说是给你练移花接木术。“

暗林生掀开苫布,二十株并蒂雪莲泛着蓝光。这是极难得的药引,唯有北崖鹰嘴岩上每年结三株。她忽然注意到阿芦脖颈处的红痕——形如蜈蚣,正是强行运功攀岩留下的气脉伤。

“又偷学踏雪无痕?“她抽出银针封住少年几处大穴,“当心寒气逆冲。“

阿芦傻笑着挠头,露出腕间新绑的玄铁护腕。暗林生认得这是玉长老旧物,当初她练冰魄针走火入魔时,师父也曾这般默不作声地送来护心镜。

暮色染红晒药台时,暗林生在后山药泉寻到师父。老人浸在池中闭目养神,肩头趴着七只汲取毒性的血蟾蜍。水面浮着的木托盘上,赫然摆着她清晨捣制的冰魄散。

“比上次少用了半刻。“玉长老突然出声,惊得血蟾蜍纷纷跳入池底,“但火候过了三分。“

暗林生跪坐在岸边蒲团,看师父苍老的手指拂过药粉。七年前她第一次制出成形的药散,老人也是这般挑剔着收进贴身锦囊。如今那锦囊已旧得脱线,仍日日悬在他腰间。

“明日随我去采九死还魂草。“玉长老将药粉撒入池中,池水瞬间沸腾如熔岩,“该教你认认野外的毒瘴了。“

暗林生瞳孔微颤。这是血谷弟子及笄后的传统,当年大师兄便是在采药途中遇了雪崩。她瞥见师父左手小指上的旧伤——那道蜈蚣状疤痕,正是为救入瘴气的二师姐所留。

子夜的更漏滴到第三声,暗林生被雪狐的抓挠声惊醒。五本冰蚕丝典籍在枕下发烫,封皮浮现出血管状的纹路。她摸向窗边时,听见玉长老在隔壁轻咳,每声咳嗽的间隔都是七息——这是师父与三师伯约定的暗号。

纸窗突然映出摇曳的火光。暗林生握紧冰针贴近窗缝,看见三个修长人影立在院中梅树下。左侧那人提着药锄,右侧怀抱古琴,中间的身影抬起右手,月光将六根手指的轮廓映得清清楚楚。

雪狐突然发出低呜。暗林生转身欲唤师父,却发现玉长老早已立在身后。老人银发未束,掌心的青铜卦盘正在渗血,在地面汇成个残缺的“巽“字。

“去添些安神香。“玉长老的声音比雪还冷,目光却落在她发间将散的银簪上。这是师父及笄时送她的礼物,簪头梅花可射出三根保命金针。

暗林生低头应诺,转身时瞥见师父袖口露出的绢帕——帕角绣着歪斜的梅花,是她十岁初学女红时的杰作。廊下的三个影子已消失无踪,唯余梅枝上挂着个六指形状的冰凌。

五更天,暗林生将晒好的药材收进紫檀柜。玉长老立在丹房调试新药鼎,鼎身刻着三百六十种毒虫图谱。她接过师父递来的青玉杵时,发现老人中指多了道新鲜刀伤——与昨夜卦盘上的血迹如出一辙。

“九死还魂草生于绝壁,遇风则化。“玉长老往她腰间塞进个暖玉瓶,瓶中药丸散发着赤阳丹的气息,“含住可避瘴气。“

暗林生抚过玉瓶表面的刻痕,那是师父用金针刻的歪斜小像。画中少女坐在药炉前打盹,发间栖着只偷吃药渣的蓝尾雀。七年来每个危险时刻,她都会摸到这凹凸的纹路,如同触摸着老人不曾言说的牵挂。

晨雾漫过山崖时,暗林生望见师父银发上沾着的露珠。玉长老正用金线系紧她披风的领口,苍老的手指擦过她后颈旧伤——那道被狼牙箭撕裂的疤痕,在朝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