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瓛试探性地问道:“指挥使大人是什么意思?若不是你写出了《开物书》、《格物书》、《数算》等书,怎么会有,会有,后面的事情?按功劳,你居功至伟。”
“传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之谓也。”朱允炆念诵着《荀子》之中的话语,“我只是突然感叹一下,随着北平那边的持续的发展,你会知道为什么我要瞒着皇爷爷了。”
蒋瓛心想,皇上知不知道这件事他不知道,但你的话他是越来越难接,
之前画饼说北平那边决定了蓝玉会不会造反,把他拉进来,
现在又......
他问道:“此事为何要瞒着皇上?若有工部和皇城军器营助力,想必进展会快一些。”
“神机炮光凭信件上的文字,你无法体会其威力,但我在梦里梦到过,神机炮将一座山丘夷为平地。”朱允炆叹了口气,“我知道皇上为什么要惩罚我,而我又为什么绕过皇上行事。接下来这些话你听过就忘,好么?”
“指挥使大人,您说。”
“你要向我保证。”
“此下更无六耳,我自然听过就忘。”
“哈哈,这等杀脑袋的话,想必你不敢说出去。”朱允炆笑了笑,紧接着整张脸便绷紧了,“我皇爷爷乃是一国主君,一日处理诸多政事,分外繁忙。
做的最多的事情乃是从臣下成百上千的奏疏之中,寻找对时事有利的部分,而剔除对时局不利的部分,如此抽丝剥茧,使大明和平安稳。”
“是,皇上心系天下,繁忙是理所应当,身为臣子,理应为皇上分忧。”
“那么在外戚,皇亲和朝臣看来,能分润到任何人头上的时间,便是一种优待。”
蒋瓛点点头:“皇上关心你,偏爱你,倚重你,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在你看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我看来是一种责任,所以若是我行差踏错,实际上代表的是皇室行差踏错,若是我丢了脸面,便是皇室丢了脸面。”
蒋瓛说道:“皇室宗亲都代表皇室颜面,不然要宗人府有何用?”
“不同。”
蒋瓛思索片刻:“的确不同。”
“对你我而言,皇上宠信分量不同;对我与其他皇亲而言,皇上宠信结果不同;对天下人而言,皇上宠信谁更只是谈资。”
“是。”蒋瓛点头,“都以为直接下令处罚您,是因为皇上对您失望。但并未除去您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职位,皇上正是宠爱您,才会绕过宗人府,对您下达圣谕。”
“没错。”朱允炆点点头,“我说过的那些话,与其说是对圣贤的挑战,不如说是对皇权的挑战,但毕竟,我其实什么都没做。”
蒋瓛舌头在嘴巴里滑了一圈,转过头去,侧耳倾听。
朱允炆继续说道:“其实不只是皇室之事,很多事情,事外之人都只看表面,
表面露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重点,在冰山之下的部分。
洪武建朝之后,
既得利益为何让出,已有阶层靠什么分利,将来利益如何分配,
文臣如何晋升,武将靠什么荫庇子孙?
还有,
在一场大战过后,凭什么所有人认皇爷爷做皇帝?
这一切,都要有个章程,讨论出来个定制,
按照一个大家都认可的制度,合理分配,
《四书五经集注》,《祖训录》和《大诰》,《大明律》就是这些章程,这些规矩。”
“但制度规矩,又处于动态博弈之中,
不管是皇帝还是臣子,每一个举动,其实都是互相制衡,动态博弈的结果,
就好比杀了重臣,会有其他的臣子上位,就是最基础的博弈。
洪武初年皇爷爷重用文臣“世有贤才”,后来为何又说“寰中士夫不为君用,诛其身而没其家”呢?
这就是动态博弈的结果。”
朱允炆不是说朱元璋一年一变,左脑攻击右脑,
而是说:
“不同的阶段,其实适用不同的“规矩”,“律法”和“潜规则”,
之前建功立业的武将,现在不当用了,就要除掉,之前帮忙压制武将的文臣,现在有变化了,就要归隐,对于皇帝爷爷来说,可以这么多,但对我父亲......”
蒋瓛大人深吸一口气:“指挥使大人以为,这样不好?”
“这样当然好,我曾对皇爷爷说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业,如今四方动乱未除,是皇爷爷的事业,可他还想做更多,令一制永制,一姓永王。
朝令夕改,必须有原因,有更加合理的支撑。皇爷爷害怕武将造反就杀武将,害怕文官不忠就杀文臣,杀来杀去,只会令人畏惧,惹人生厌,长此以往,必有祸端。”
“我受皇帝爷爷恩宠,如今不害怕暗地里这些人的想法,可当皇帝爷爷去世之后呢?一年不发,三年不引、十年,二十年又当如何?我可以为武将,可以身先士卒,可以继续强力压制,但当我百年之后呢?”
“被压制的文官有一日联合起来,如同那【空印案】一般,阳奉阴违,届时,山河即危矣。”
蒋瓛倒吸一口凉气:“并不是所有文官武将都受到压制,均衡博弈,不是指挥使大人您说的吗?”
“是啊,那么朝臣内斗又将如何?”
“可皇上的权力,依旧强大无匹。”蒋瓛的思维依旧很直接,“文臣武将受用于皇上,必将受制于皇帝,朱家后世,仍有最终决策权。”
“是啊,所以他们受用于皇帝,但不受用于百姓。”朱允炆说,“皇上的权力可以强大无匹,百姓的力量也可以越来越强大。
想想我在四叔在北平做的事情,
假如有一天,这些百姓都掌握了比那实验之神机炮更强大的力量。
一朝生乱,山河沦陷,更是满目疮痍。”
“所以,您觉得,《四书五经集注》,并不适合将来的大明,而是您的学问,更适合将来的大明,可您怎么证明?”
“圣人之言,适合任何朝代。但任何王朝都不是靠《四书五经集注》长治久安。”朱允炆定定看着蒋瓛,“大明延续,靠的是这天下百姓,当年我皇爷爷也不过是一介流乞,当时有几人相信,他会成为开国皇帝?
但话说回来,若不是元人骑在我汉人头上作威作福,使我汉人如那猪狗一般,又有几人会想反抗?”
蒋瓛点头:“百姓富足,安居乐业,则天下安定。”
“而我做的事情,不过是让天下人明白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天下人人,皆可如龙!”
朱允炆挑战的不是权威圣贤,而是封建王朝的根本,
要掘其根!
作为皇孙,其说话的分量很重,
然而其实,说话的分量远小于做事的分量,
所以朱元璋提点他不要说错话,为何还要将他禁闭,关起来?
正是为了不让他做错事!
这可不是颜面的问题,而是可以撬动根基力量,
朱元璋只是隐约捕捉,不想让朱允炆犯错。
“您所做的一切,真能让天下人人如龙?”蒋瓛觉得这番话语过于夸张,根本不可信,“不过就是挖挖煤,炼炼铁,事事功,哪有这般力量。”
“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朱允炆说道,“你目光不如皇爷爷深远,你不会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燕王身在其中,应该已经感受到了这股强大的力量。”
“这是显而易见之事。”蒋瓛坦然承认,“皇孙殿下,我真怀疑您是天神点了脑壳。”
“没有,只是喜欢做梦罢了。”朱允炆旋即舒展了表情,“你可知道,为何我要你一直盯着李原名?”
蒋瓛不假思索,“自污......”
“没错,自污。”
朱允炆站在田埂上,四周是金黄的稻草,一阵微风吹来,他眯起了眼睛,
“我不要做完人,我要做对社稷有用的人,我四叔乃是当今最强的武将,将这利器交到他手中,我能心安!最迟明年冬,北边的边患就能除去!”
蒋瓛顺着话语往下说道,“燕王还未在大战中证明过自己,或许皇孙殿下您的领军能力,还要高过燕王。”
“哈哈,你这马屁拍的,我连大马都上不去,还领军打仗!”朱允炆瘪嘴,却笑得小脸都皱了起来,“不过这件事情,明年就能见分晓,皇爷爷不想让我做的事情,还是成功了。”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张扬恣肆,蒋瓛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陪着笑,
湿润的田埂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笑得前仰后合,路过的村民远远地瞧,都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