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囹圄

春去夏来,时光荏苒。

转眼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两个月。

锦衣卫,诏狱。

两名狱卒站在甬道口,其中年轻些的狱卒从腰包里掏出一小撮烟丝,用皮纸卷成颗草捻,卷好之后一掰两半,递给身旁年老的狱卒。

那老狱卒鹰钩鼻,塌扁嘴,一脸奸滑相。

他也不推辞,直接就拿过草捻,叼进了嘴里。

二人从油灯边上点起烟卷,用力吸了一口满是烟油糊味的浓雾。

阴湿的甬道里浮着层血苔,像给青砖铺了层烂肺。

腐肉味混着尿骚在砖缝里沤了不知多久,早腌出股黏稠的尸臭,连老鼠都不愿久留,叼着半截断指从两名狱卒靴边窜过。

“昨儿个丙字三号那个御史上吊了。”年轻狱卒把油灯挂上铁环:“老哥儿,你说甲字九号这个太医能撑多久?”

老狱卒嘬了口烟卷,撩开眼皮问道:“赌什么?我押入伏前疯。”

“太迟。”年轻人舔了舔缺牙豁口:“没见送饭时他在跟白骨唠嗑?这种读过书的,疯起来快。我赌他芒种之前,准咽气!”

火光照亮尽头囚室,铁门上的窥孔像只溃烂的眼,透出一丝丝浑浊的光。

里头的咳嗽声忽重忽轻,像钝刀刮着人的牙根。

“别小看这小子。”老狱卒抠着指甲缝里的黑泥:“关铜筑房——没窗没光,寻常人七天就自尽了,可你瞧这小子,别看疯疯癫癫的,却足足挺了两个月!”

他们的交谈声在甬道四壁间回荡,化成一阵高高低低的回响。

甲字道,九号牢。

吴桐团座在地上,这方狭窄逼仄的斗室内,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条用木板搭成的床。

而吴桐刚进来的时候,就在这条光板床上,摸到了一副冷冰冰的硬物。

吴桐好奇地摸索着,当摸到一半的时候,他骇得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那东西分明是一副完整的白骨!

听到他的跌跄声,外面狱卒的笑声穿进铜筑房:“吴院判莫惊!这位是工部的张大人!等您多时啦!”

就这样,吴桐和这具骷髅共居在这方黑暗的囚牢里,一关就是两个月。

在此期间,他始终通过眼前的系统光屏计算时间,看着自己剩余生命的倒计时从4500小时一直跌到2850个小时。

为了避免因为长期失去时间观念而导致的精神错乱,他一直用石块在墙上刻着日历,就像孤岛上的鲁滨逊在十字架上计算天数一样。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这副白骨也不再那么恐惧了,毕竟在现代的时候,他在大学不止一次解剖过大体老师。

他按照记忆中的解剖图谱,摸黑把这具骷髅拼凑起来,将他轻轻安置在了墙边。

闲来无事,自己每天都会花大量时间,把自己脑子里的现代知识讲给他听。

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为的是给自己大脑持续施加刺激,不让自己失去逻辑性。

偶尔,他也会将自己如今的爱恨讲给他听,讲到情深处时,时常垂下泪来。

两个月的幽禁,他的头发和胡须都长了许多,似乎苍老了几十岁。

持续的剧烈癌痛让他几度濒临崩溃,他不知多少次把头在墙上撞出血了。

可恰恰也正是这种疼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他——保持清醒,你还活着。

这时,外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一阵脚步声向着这边走来。

铜筑房门上的小窗锵锒一声打开了,外面的光斜斜照进斗室,刺得吴桐一时闭上了眼去。

铁窗漏进的光像把生锈的刀,将袁忠的脸劈成阴阳两半。

袁忠望着瘫坐在骷髅旁的吴桐,眼神里流露出不忍。

枯槁的故人早已看不出原有的风采,倒像具披着破麻布的干尸。

唯有那双仍然明亮的眼睛,还昭示着他不曾摧折的锐气。

“吴道长何苦。”袁忠叹息一声,他轻声说道:“怀庆公主殿下知您入狱,当晚便大哭了一场,第二天起来……已是青丝尽白,满头霜雪了。”

吴桐蓦然抬头,眼神中满是震惊。

“你可有什么话吗?”袁忠问道:“你我毕竟故人一场,我会想办法替你递句话的。”

吴桐低头看了眼自己蓬乱的胡须和头发,苦笑着摇摇头。

“不了。”他低声说。

“为何?”袁忠闻言一愣:“你不惦念她吗?”

“怎么可能。”吴桐缓缓起身:“但若她知道我成了这般模样,怕是会更难受。”

“说的也是。”

吴桐借着这珍贵的光亮,侧头看向墙壁上歪歪扭扭的划痕。

一道一天,如今已经整整六十八道了。

作为后世人的他,他意识到,如今距离朱雄英死期不远了!

作为明代官方档案,《明太祖实录》明确记载:洪武十五年五月己酉朔,皇嫡长孙雄英薨。

其中这个“五月己酉朔”,“朔”指的是农历每月初一,“己酉”为干支纪日,这一表述意味着朱雄英死于农历五月初一。

因为历法不同,本年度的农历五月初一正是公元1382年6月12日。

历史上记载,朱雄英死于“痘症”,这是个极其模糊的诊断。

仅从这只言片语,吴桐根本无法诊断到底是什么疾病夺走了他的性命。

另外还有一个关键线索,朱雄英暴毙七天前,曾经有过一次坠马受伤。

想到这,吴桐抬起头,他对着正欲离去的袁忠说:“袁千户,替我带句话给太子殿下,三天后,绝不可让太孙殿下骑马!”

袁忠的脚步骤然急停,他不可思议地盯着吴桐,瞳孔缩了缩。

“你可知这话要是传到圣上耳中……”

“坠马伤颅,不出几日便高热惊厥而亡,当初在云滇前线,这般坠马死去的军士还少吗?”吴桐沉声说道。

他忽然剧烈呛咳起来,血点喷溅在地上,像极了朱雄英书房外的那株洒金碧桃。

“慧觉大师说的没错,先生果然是天下人的灯。”袁忠眼神中划过一丝同情:“圣上如此待你,你又何苦……”

吴桐望着囚室顶渗水的裂痕,恍惚看见那日从东宫治罢太子手疾,朱雄英追出来,给他长揖一躬。

那孩子笑着说:“今日全仰赖先生!”而吴桐又何尝不知道,正是因为有他的那局盲棋,这场手术才得以顺利实施。

“灯油尽了,芯还得亮着。”他苦笑着说:“那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因为祖辈的事,从而迁怒于他”

袁忠握刀的手紧了紧,转身时轻声道:“前日小殿下还问起您去哪儿了,我告诉他……说吴先生云游寻药去了。”

铁窗重新闭合的刹那,吴桐摸索着,在石壁刻下新的划痕。

“张大人,今日讲到青霉素的提取之法……”他贴着骷髅坐下,像个老师般自顾自讲起来:“霉斑之内,尚有一线生机……”

系统蓝光幽幽闪烁,在他眼前亮起一行冰冷的大字。

【长河奔涌,不因滴水改道;青史如山,岂容蝼蚁撼峰?】

袁忠沉重地走出甬道,甬道尽头,两个狱卒正抖如筛糠,在十二章纹龙袍下跪成一团。

朱元璋早已等候多时。

“他都说什么了?”老皇帝声如闷雷。

“回陛下……”袁忠犹豫半秒,最终还是一五一十的,把吴桐所说的话尽数如实转告。

当听到关于朱雄英的部分时,朱元璋的目光中倏然划过一丝怒气。

袁忠见朱元璋眼中杀意渐起,立即跪下大声说:“微臣与他在云滇便已相识,此人是个道士出身,时常口出昏悖之言,还请陛下不要尽信!”

朱元璋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如今太孙正随太子遍访民间,他这般口出狂言,怕不是嫌命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