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悲歌

林外,溪边。

朱福宁踢掉脚上硬邦邦的靴子,她赤脚踩在草地上,笑吟吟地看向蓝朔楼:“蓝百户,今日我胜之不武,改日不妨比比箭术呀!”

蓝朔楼猛灌了口葡萄酒,不解问道:“公主殿下不习女红,怎喜欢这些男儿玩意?”

朱福宁银铃般笑出声,她指着蓝朔楼,对吴桐笑着说:“吴先生且看,世人总说女子该绣花描红,就连蓝百户这般好汉都不能免俗哩!”

说罢,她明眸一眨,流露出几分英姿飒爽的风采:“偏本公主觉得——谈女红无趣,不如谈骑射!”

吴桐面露欣赏,蓝朔楼闻言却直起身子,腕上手甲寒光凛冽。

“恕臣直言,怀庆公主殿下这手飞花摘叶的巧劲,倒像江南文人玩的把戏。”蓝朔楼拱拱手说:“臣随军征战多年,还没见过谁用小缠枝弓冲锋陷阵的!”

话音未落,他一把扯开腰间牛皮箭囊,倒出几支三棱破甲箭。

“真要论射艺,当如这般!”蓝朔楼面色坚毅:“箭头要开三道血槽!箭杆要缠两层牛筋!管他秋高风劲,只要马快弓强,就能一箭透甲而去!”

“当年血战居庸关,臣凭这手箭术,不知射穿了多少鞑子的锁子甲,力到劲处,能把人直接钉在墙上!”

朱福宁闻言挑眉:“蓝百户这是把射艺当成杀人技了?”

她转身从腰间取出三支雁翎箭:“依本公主看来——春日登绿野,要用桑木软弓射山雉,箭杆要缀春樱,落箭时花瓣沾在雉羽上才算妙;冬日踏雪原,用角弓鸣镝射苍狼,箭头必是精金,须等狼眼泛红时发箭,方不负这万里霜天!”

蓝朔楼不免嗤笑出声:“若遇敌骑突袭,难道还要等他狼眼泛红?臣只知弓弦响处,生死立判!”

他抽出腰间横刀,刀背重重磕在青石上,炸开一片金铁铮鸣!

“当年在洪都,陈友谅的水师铺天盖地,臣一箭射断敌阵的帅旗索,靠的可不是什么见景抒怀,是手稳、眼毒、心狠!”

此时林间花开正好,吴桐折下一支怒放的海棠,随手插在身侧的小皮囊里。

听着二人的争论,他坐下身子,轻声接过话来:“二位之争,倒像是医家论药——有人重君臣佐使,有人重猛药去疴,却不知良医用药,如高手用箭,关键在‘气’。”

他望着眼前的二人,笑着说道:“公主以箭写春秋,是心随境转;蓝兄以箭定生死,是境由心造。”

朱福宁吃吃笑着,拉过身旁的朱玉华:“瞧!吴先生又要讲医理了!”

吴桐笑着摇摇头:“射艺如调气,过刚则伤脉,过柔则气淤。昔年扁鹊见蔡桓公,‘望而知之谓之神’,与射手观风辨位同理。”

蓝朔楼听得一头雾水,他挠着头说:“听不懂这些文绉绉的,我只知道弓马娴熟,才是硬道理!”

朱玉华看着飘零的落花,忽然轻笑:“原以为射艺是雕弓如月,如今才方知是气定神闲。吴先生这一席话,倒让我想起佛经里的话——心无挂碍,方得自在。”

朱福宁望着吴桐讲解医理时那神采奕奕的眉眼,不禁有些痴然。

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方才还聊得兴致盎然的箭术理论,开始在心里变得索然无味。

她轻轻绞着双手,此时此刻,她心底突然升起一抹冲动——她想去听一听眼前人心口的脉动。

“妹妹说的对,吴先生讲的真好……”朱福宁抱着朱玉华,止不住地看着吴桐,颊侧生霞。

不多时,暮色低垂。

篝火舔舐着暮光,烤鹿肉的香气混着松脂燃烧的芬芳。

朱福宁赤脚踩在溪边青石上,少女的足踝白皙如藕,玉趾随水波轻晃,荡碎一池半悬星月。

她回过头,出神盯着蹲在篝火前的吴桐,他那只翻动木炭的手,在手腕间沾了几点炭灰,倒衬托得他的十指更加纤长素净……

她哽嗓轻吞,眼底倒映着升腾的火光。

“吴先生……”

听到她的轻唤,吴桐蓦然抬起头来,把手里的木柴塞给阿扎提,拍拍衣摆走了上去。

待他来到近前,暮色已沉。

望着身后无人向这边看来,朱福宁一改往日活泼,她浅浅笑着,脸上始终浮现两团红晕。

款款拉起吴桐的手,她向溪水更深的地方走去。

涉水而行,水花在她凝脂般雪白的小腿间起落,一时惊得游鱼四散。

她站在水中,静静感受着水流冲刷在肌肤上的凉意,眼神里不禁闪烁起粼粼波光。

她就这么怔怔看着吴桐,过了好久,才缓缓开口:“前朝圣贤说‘逝者如斯夫’,我却总觉得流水才最是无情……”

“方才吴先生您开口论箭术之事时,我……您不知我心跳得有多快……”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尾音轻颤着没入哗哗作响的流水里。

吴桐又怎会不知这些?此刻少女浸在水中的足尖白得晃眼,可思绪难控,他又不禁想起系统面板上刺目的提醒文字:

【该时空节点结束时间:1382年9月18日晨8时整】

这是一段注定不会开花结果的邂逅。

“殿下当心着凉。”他目露不忍,伸手解下外袍欲披,却被朱福宁一把攥住衣袖。

一滴清泪顺着少女脸颊落下,柔柔滴在锦缎上洇开水渍,化成一片银河般的碎光。

“我不是想论箭的!我只是想听你说话!”

说着,泪光盈盈的怀庆公主走近一步,吴桐甚至能够嗅到她身上的麝兰之气。

“前日读《乐府》,见着曹子建那句‘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她贴近吴桐胸口,声音颤抖着低低问道:“我若是那南风,先生可愿……”

“阿达西!”

突然,阿扎提没心没肺地冲过来,兴高采烈地大喊:“蓝百户不服,真去射猎了只雪貂,说是要给怀庆公主殿下做围脖!”

朱福宁仓惶松手,吴桐的外袍顺势滑落溪中。

她连忙俯身去捞,也就在这一刻,她草草梳起的长发彻底散开。青丝如瀑垂入水面,与顺流而下的棠梨花难分彼此。

“吴先生,能再唱支歌么?”火堆旁,朱玉华忽然开口。

她的素手不自然地拨弄腰间的香囊穗子,面含羞怯地低声说道:“前日在撷芳殿外,听先生唱了家乡小曲,深觉动听……”

阿扎提手中琉璃瓶咚的一声,砸在卵石滩上:“来一个!来一个!”蓝朔楼也放下长弓,跟着击掌起哄,铠甲鳞片碰出一片金戈之声。

吴桐望着朱福宁被火光勾勒的倩影,喉结动了动。

她这样喧哗的溪水,总在他沉默的巉崖间,撞出万千朵碎银般的浪花;

而他这样沉默的远山,总会将每一片水沫都酿成岩岸里秘藏的苔痕,在无人处泛着微潮的光……

此刻篝火噼啪声与心中止不住的悸动渐渐重合,化作敕勒川上的风声。

“篝火映着脸,走马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

夹杂着忧伤的嗓音传来,朱福宁猛地回头,脸上还挂着泪。

火光在吴桐睫毛上跳跃,投下的阴影却比夜色更寂寥。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朱福宁攥紧了浸湿的衣摆,吴桐的歌声像浸过雪水的银针,字字句句扎进她的心尖。

阿扎提的和声突兀地插进来,让吴桐的嗓音里裹上了几层塞外风沙。

“天苍苍,野茫茫——”

朱福宁突然站起,赤足踏过满地松针,白嫩的脚底被石子硌出红痕也置若罔闻。

她学着漠北女子跳起旋舞,蹀躞带上的鎏金鱼符叮当乱响,惊得林间栖鸟扑棱棱飞向残月。

“风吹草低——见牛羊。”

舞至此处,她趁着翩翩旋身,故意脚下踉跄,软软跌进吴桐怀里。

发间棠梨花落在吴桐襟前,沾着几点未干的溪水,像几滴迟到的泪。

“先生啊……”她喘着气仰起脸,指尖抚过吴桐颤动的喉结:“《敕勒歌》最后一句……怎不是‘何时复西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