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棠梨

第二天一大早,吴桐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翻腾声吵醒的。

他昨晚看书太晚,索性直接合衣而安,睡在了正堂。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正瞥见有个竹青色的身影背对着他,踮着脚在药柜前扒拉个不停。

吴桐起初以为是哪个冒失的药童,随口含糊道:“茯苓在第二层……”

话音未落,那身影猛地转身,当看清这人时,顿时惊得吴桐睡意全无——金冠之下,赫然是朱福宁涨红的小脸!

朱福宁今日穿戴依然是那副男儿打扮,她身穿蜀锦裁的箭袖袍,石青底色上暗绣着缠枝忍冬纹,腰间蹀躞带垂着鎏金鱼符,连靴面上的缠枝莲纹都用靛青丝线细细勾勒。

往日随意束起的乌发此刻被金丝嵌宝冠严严实实笼住,唯有耳尖露着点粉霞,在晨光里薄得几乎透明。

朱福宁呆愣愣的看着吴桐,嚼大山楂丸的嘴不动了,活像只偷吃被发现的小土狗。

反观一旁,南康公主正戴着素纱帷帽,安静地坐在诊案旁,仿佛是只乖巧的波斯猫。

纱巾之下,露出她小荷般尖俏的下巴。

“参见二位公主。”

吴桐起身下床,行过礼后,他看着朱福宁仓鼠般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本……本公子就吃了一点儿!怎么啦!”她盯着吴桐忍俊不禁的神情,连忙咽下嘴里的东西,梗着脖子嚷嚷起来,耳朵尖不觉红到了脖子根。

“先生不知,昨日姐姐听闻父皇允了先生,让我们出宫游玩,乐得简直要把我的撷芳殿掀了。”

南康公主斜瞥了怀庆公主一眼,即便有白帷遮挡,也拦不住她的狡黠目光:“今晨天还未亮,姐姐就翻箱倒柜,说定要寻件最称心的行头,才好与先生同游呢……”

“朱玉华!”

怀庆公主满脸绯红,扑过去捂住她的嘴,两个女孩顿时抱成一团。

“阿达西!太阳晒屁股啦!”这时,屋外传来阿扎提熟悉的声音。

“下次能不能换个喊法?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了!”吴桐伸手抄起一旁搭在椅背上的澜衫,笑着说道。

阿扎提大步走进堂屋,笑声几乎要震落顶上那块【如临渊岳】的匾额。

阿扎提从豹皮囊里拎出两个琉璃瓶,拔开塞子后,浓郁的果香顿时漫开,香沁肺腑。

“这是吐鲁番上好的葡萄酿,特意让会同馆替我留的!”他冲两位公主挤挤眼睛:“只有这般好酒!才能配上这阳春美景!”

吴桐看着兴高采烈的众人,心底却蓦然升起一阵与这幅欢快景象不相称的辛酸。

【该时空节点结束时间:1382年9月18日晨8时整】

他竭力不让自己去想这段旅程的终点,可他越是试图忘记,越是适得其反。

南康公主见吴桐神色不对,走上来轻轻拽他衣袖。

“先生?”

吴桐猛然回神,此刻窗外忽起春风,卷着柳絮扑进大堂,迷得人眼眶发涩。

“愣着作甚!”朱福宁蹦到门槛外,回身喊着吴桐。

逆光中,她袍角飞扬,身姿飒爽,如一只振翅彩蝶。

“快些来呀!时辰不等人了!”

太医院庭中的杏树上,鸟雀们飞了又落,叽叽喳喳。恰如某人扑闪的心事,藏不住,收不拢,在春光里碎成漫天柳绵。

……

一行人走出太医院,正瞧见御道街口,蓝朔楼一身便装,立马等在大槐树下。

他一见众人,立刻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大呼:“末将拜见南康公主!”

朱玉华微微点头,示意他起身免礼,同时歪过头去,眸子弯成两道月牙,瞅着气呼呼的朱福宁。

毕竟,蓝朔楼是真没认出她来。

蓝朔楼起身后,上来就照着朱福宁的大腿拍了一把,惊得朱福宁浑身一个激灵。

在她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蓝朔楼叉着腰哈哈笑道:“小公子!没想到你也来了!那日你走得匆忙,不够朋友,今日正好结伴出游!”

说罢,他凑近吴桐,小声问道:“这小子什么来头?怎么都能和公主攀上关系?”

吴桐强憋着笑意,却没有点破朱福宁身份,只是侧过身对阿扎提说:“愿你今天酒带得足够,咱们的蓝百户可正胸胆尚开张呢!”

“那是当然!”蓝朔楼用力一拍胸脯:“今日我可带足了弓箭,没什么比春日射猎更有趣的了!”

朱福宁一听眼睛顿时亮了,她伸长脖子,果然在蓝朔楼那匹红鬃马的马背上,看到了搭着的长弓和整整三壶羽箭!

吴桐望着朱福宁跃跃欲试的模样,突然想起前日给太子复诊时,听朱标提及在应天城东郊外,有片皇家驯鹿苑。

“要说射猎的好去处——”吴桐故意拖长音调,引得众人都瞧过来:“城东十里,靠近紫金山西麓有个鹿鸣坡,坡前是驯鹿苑的草料场,坡后是一片野兔出没的杂木林。”

他伸手比划着方位:“戍京军卫们在坡顶瞭望亭当值,既看得见咱们,又听不清说笑。”

蓝朔楼一听,抚掌赞道:“妙啊!裴二郎那厮跟我提到过那里!还吹牛说他冬日时在那里猎到过白狐!”

他边说边翻身上马,红鬃马扬蹄时带起尘烟,蓝朔楼顺势把一副长弓扔进朱福宁怀里。

朱福宁被这毫无怜香惜玉的一击砸得闷哼一声,她恼火地抬起头去,正瞧见蓝朔楼没心没肺地冲自己咧着嘴笑。

“小公子既然有兴致。”蓝朔楼笑道:“不妨我们来比试一番?”

“比就比!”朱福宁抢过马鞭,金丝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乱晃,“本……本公子若是赢了,蓝将军得从御赐的飞龙甲上,抠下颗珠子送我!”

她扬起下巴时,蹀躞带上的鎏金鱼符叮当作响,倒真有几分纨绔子弟的架势。

旁边的阿扎提连忙举手,他从马鞍后掏出个镶宝石的西洋千里镜,大声说:“我来当裁判!这是我昨夜特地向会同馆的波斯船长借的!”

他故意把镜筒对准朱福宁的衣襟:“小公子这身行头,倒比撒马尔罕的舞娘还……”

南康公主的帷帽轻纱忽地拂过镜片,她声音清凌凌的,不动声色说道:“还请阿扎提大人仔细看路呢。”

众人笑闹着穿过朱雀门时,守城金吾卫对着朱福宁的男装频频侧目。

蓝朔楼浑然不觉,滔滔不绝讲着曾经在辽东夜猎的往事,朱福宁在一旁听得入神,直到吴桐轻咳一声,她才发现耳后的胭脂蹭在了领口上——那抹海棠红在竹青锦缎上,宛如雪地里的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