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悦不是一切的起始,却是故事的开端。

那天月光皎白,与走廊上暖黄色的灯光交织,竟显得昏暗,让倒在地上的女孩乌青的嘴唇像是光线下不太明显的阴影。

“吴芥,你来。”林悦睁眼看我的动作似是有些艰难,往日里明快的嗓音仿佛带血的喘息,含混而微弱。

我坦然地离开藏身的转角,站在她身边无动于衷地俯视着她。即便眼白充血,她的双眸依然干净澄澈,正如大雨后一尘不染的朔日的天空。

很遗憾,那双眼睛里没有钟婕那样柔和迷离的色彩,只有纯粹得深不见底的黑。

“可以把斗篷借我吗?我这个样子,太…狼狈了。”

我无所谓地取下别在侧腰的斗篷盖住她那远不止狼狈的身体,等待她准备好了问我袖手旁观的理由,也构想好了无数种她并不需要的有理有据的无可指摘的回答。

可预想中的质问最终只化为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请求:在她死后,将她的遗书交给她的父母和警方。

她活不长了,我知道,她也知道。

“去医院的话,就不用写遗书了。”

她勉强笑了笑:“…不必了…留不留下都一样…”

答应了她的遗愿,我遵照她的指令离开了现场,等到二十分钟后再去取她写好的绝笔信——给她的家人,给警察,给公众,给我。

在不远处一个她看不见的角落坐下,我在脑海中又回放了一遍刚才见到的画面,不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那可是钟婕啊,那样冷漠那样倨傲那样乖巧听话的钟婕,终于又露出了…真面目呢。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复又回到林悦倒下的地方。不出所料,那里如今只剩下一具再无知觉的冰冷躯体。我俯身从沾染了血迹的地面撕下沾染了泪痕的便签纸,上面只有力透纸背的五个大字:

钟婕,我恨你。

很难想象平日里弱不禁风的林悦能写出这样的字,每一条用鲜血写就的笔画都无比狰狞,笔迹扩散开来,如狂舞的蛇。

好像她要将这辈子所有的恨意都倾注到这张单薄的纸上一样。

我细细打量着林悦最后的情感寄托,慢慢地,慢慢地,唇边牵起了一个轻描淡写的弧度。

冷淡的惋惜。露骨的嘲讽。

“抱歉。”我毫无歉意地轻声道,指间蹿出修长的火苗,光影在月色下摇曳,灰烬如烟惨白。透过打火机幽幽的细焰,高悬着的是一弯沁血的月亮。

“咔哒”,火光熄灭。

我蹲下身,从斗篷里摸出一把精巧的美工刀,刀刃不甚熟练地划开女孩渗血的肌肤,将暴力造成的伤口伪造成自杀未遂的痕迹。动作很慢,但毫不滞涩。

“抱歉。”我起身再次说,被坟场般的寂静收走了残存的怜悯。

“谁让你恨的是她呢。”捞起地上的尸体,我平静地分辩道。远远地,艺术楼底层的廊灯对不速之客们眨了眨眼,欢迎着摆渡人和他将要引渡的游魂。

我喜欢艺术楼的天台,喜欢坐在那没有护栏的台沿,看万物臣服于脚下——不包括她。不知有多少次,我坐在悬崖边缘,她靠在通往天台的楼梯口,无机质的目光淡漠地搭在我的脊背上。我还记得某天她屈尊降贵地开口:“别跳,也别让其他人跳。不然我就让人装护栏了。”

她当然不可能做到。不过我沉默地点了点头,反正尽管我和她动机不同,目的却是一样:在她离开之前,我不会离开;我也绝不允许有人来玷污这神圣的、我为自己选定的墓地——让空旷的校园为我陪葬,空白的天空是我的无字碑。

我支撑着林悦的身体,让她立在独属我一人的坐处,低声笑道:“真是败给你了。”然后安静地站在女孩身边等待,等待,让林悦陪我等,让天台下的灯光陪我等,让无星的天河陪我等,等来了她高傲的脚步声。

“吴芥,把她给我,或者放手。”她冷静的声音稍显尖锐,刺激着我的耳膜,“你刚才也在,视频拍到你了。”

我转身面向她,摆出无所谓的姿态又把林悦往外送了送,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话语不要颤抖。

“我有一个条件。”

“说。只要我能做到,我都答应你。”

“你当然能做到。做我女朋友。”

“好。”

答复是出乎意料的干脆。于是我也干脆地松手,便见女孩的身子晃了晃,接着以慢镜头一般的速度瘫软,向着黑洞下坠,下坠,下坠,我给她的斗篷兜住了狂乱的风,“哗”地铺开,像夜里嗜血的蝙蝠,笼罩住她,连同那无尽的深渊。

钟婕面无表情地旁观着这一切,此时才来到我身边,用一块鹅卵石压住了一封煞有介事的遗书。我低头看去,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我受够了,再见世界。”还附有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签名。

我移开视线:“现场处理了吗?”

明显一怔,她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问出这种问题,但还是很快答道:“已经让人用洗洁精拖了。”

“洗洁精不行,而且墙上的血迹也没办法清理。”我从口袋里掏出备忘簿和笔,写下一串从未向人提起过的地址,撕下来递给她,“我早就想说了,你们处理现场的方式太粗糙了。让人去这个地方,门锁是你的生日,里面有清洁剂和工具。”

“你……什么时候开始观察我们的?”

“‘你们’的话,从你们第一次行动开始吧。”我歪头想了想,“至于‘你’……反正比你以为的要早得多。”

她略显错愕,欲言又止。我便继续说:“你考虑过遗书和石头上会有你的指纹吗?被查到的话可是铁证。”

表情又出现了一瞬间的怔忪,但并无慌乱。她反问:“那该如何?”

我笑道:“以后,我会教你的。不过你要相信,只要我在,这些‘铁证’,都不会存在。”

她盯着我,脸上忽然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然后她吻了我。

那是个大胆的吻,我只能说,尽管那个吻实在是太过普通,甚至仅仅是蜻蜓点水般唇瓣的接触。那一秒的空白中,无意义的影像走马灯一般闪过我的眼前:秋千,血迹,刀,尸体,遗书,墓碑……然而所有影响的主角,都是她。

一吻过后,人性泯灭。

“既然要我教你,那第一个任务……”我在她耳边轻声念出了两个名字。细微的诧异转眼被更深的笑意取代——她眼中的光,跳动着炽热的兴奋的火焰,将我舔舐,吞没。

那两个名字,属于她最忠实的跟班,也是造成林悦死亡的帮凶。

她们,是我精心挑选的“替罪羊”。

她们,将成为这桩“诱发自杀”的校园暴力案的始作俑者,在被拘留的前一天,“畏罪自杀”。

……我和她之间的秘密,容不下知情的第三人。

————

“老板是林悦的父亲,他告诉了我你回海城的消息并且把我引来这里。”我难以置信地喃喃道,“那这斗篷,也不是我后来每次穿的,而是……”

“你‘送给’林悦的。”她恶趣味地挑起嘴角,“穿着自己用来给别人裹尸的衣服,感觉如何?”

“……你知道我不信那些。”

“那你相信‘灵魂’存在吗?”

我蓦地一惊,转头看着她含笑的冰冷的鸢眸锋利的目光几乎要将我撕裂。

寒意褪去,她眨眨眼,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嘲讽:“怎么,被问住了?”

我压下心头无端翻涌的不安,答道:“广义的话,我相信。”

“广义如何?狭义又如何?”

“狭义的灵魂,就是大部分与宗教有关的那一套,附在人的躯体上作为主宰的一种非物质的东西,在离开躯体之后会封神成佛下地狱转世投胎之类的,这种没有科学依据的迷信当然是没办法说服我的。我相信的‘灵魂’并不是一种……东西,而是人的‘意识’。”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灵魂’存在并在人的行为中占据主导,但不相信它在躯体死亡后还会存活吗?”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它理论上能够永久保存,我才会相信它真的存在。”

“怎样保存?”

“物质化。”当这个危险的词脱口而出时,我决定不再铤而走险地获取她的信任。太近了,我警告自己,她离本质太近了。我无法想象也不敢想如果她知晓了“本质”会有什么反应,会造成什么后果,总之我一定无力承担。所以我在她穷追不舍的逼问下落荒而逃,并决心此后三缄其口。她所表现出的求知欲与她当年“师从”于我时别无二致,然而可信的是,对于这个问题,我没有兴致也没有胆量对她倾囊相授。

“……其实我也不是特别了解,听别人说的……”我支吾着向校园内部挪动,“难得回来一次,进去看看吧?”

精心掩饰过的不明情绪在她温和的双眼里一闪而过。她不甚在意地跟在我身后,状似无意地问:“你回来干什么?”

“我梦见你了,我们约在林老板那里吃饭。”我实话实说。“那你呢?”我也问她。

“我爸升官去首都了,打算把我塞进首都教育局。现在我们全家都离开海城去首都安家了,以后回来的机会很少了。所以,”她瞅了我一眼,意有所指地停顿片刻,“我来履行承诺。”

承诺。

“我宁愿你履行的是第一个。”背对着她,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比哭还难看。

她转移了话题:“这六年你都干了些什么?”

“拜托,别那么像审犯人。”我无奈地答,“就在海城大学读了心理学博士,现在在一家青少年心理医院工作,最近打算跳槽去新建的海城中学当心理咨询师,但还没来得及。”

“海城中学?我前一阵子就是那里的心理课老师。你猜我教育学的硕士论文写的什么?”她突然笑起来,像听见了什么笑话,“《浅谈中等学校中存在的校园暴力行为的成因与规避方法》,竟然还被评了优秀……你不觉得好笑吗?”

“看来我们的确可以好好交流一下。”我接过话茬,假装没有察觉到她微颤的声音背后闪烁的细小的泪光,“《浅析中等学校中存在的校园暴力心理的产生和排解手段》,这是我的博士论文。”

“那就更可笑了。”她冷笑道。

我平静地说:“我并不认为这很可笑。尽管古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但旁观者无论如何深刻而客观地剖析,都跳不出先入为主和想当然的上帝视角。反而是当局者冷静之后重新思考自己的行为,才能做到合理、清晰、透彻。因此,亲身经历过的人写出的这样的论文,得优秀是理所应当的。”

她收起笑容停下脚步,冷冷地打断我:“你走错了。”

我站住了,不解地看向她:“什么?”

“你走错了,”她重复道,“会场在这边。”

“……哦。”我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我以为我们要像以前那样走——我记得我们都是从那条路绕过去的。”

“那就走吧。”她重新迈开步子,面带遗憾,“我还以为,你忘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怎么可能会忘,钟婕。如果能忘掉,我就不会回来了;你不也一样。”

“不一样。”她说,“你是‘不能’,我是‘不为’。”

我沉默半晌,最后只有苍白地问:“……为什么‘不为’?过去有什么值得怀念?”

她看着我,微笑中饱含讥诮,又被赋予了不知浅深的怜悯。

“吴芥,逃避过去的到底是谁。”

无言以对。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我脑海中有关“她的遗忘”的一切——无论是希望她遵守的诺言,还是她在梦境里的冷漠,全都是我臆想之中为自己找的诸多借口。我把她当成靖子,自诩石神,然而自始自终,逃避的都只是我一人。

我才是怯懦的荒诞的堂吉诃德。

“至少那时候我是快乐的。”钟婕别过脸,自顾自地轻声说,“有那么多‘同类’和我一起,还有你。”

“不过嘛,‘树倒猢狲散’毕竟是真理。”

我放空脑子走在她身侧,依然不知做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