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发现了有趣的事

我猜明天的天气也会特别好。”雷青青包着头发坐在沙发上接过张美珍泡好的热茶。

“为什么?”敖玉华不明白,打着哈欠问。

雷青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热茶放在桌边,轻咳两声,做出一副享受的表情,“大地一片翠绿,天空湛蓝如洗: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看见,我听见一只云雀在天地间翱翔,像一粒歌唱的小点,在麦田之上;下方的舞台上,和谐欢快,白色的蝴蝶翩翩起舞,而那歌唱的云雀仍在高飞,时而悄然落下,又展翅高歌......”

雷青青还在继续,敖玉华已经伸手打断拒绝了,她不可置信的偏头去问张美珍,“她又在说什么?”

张美珍显然对此习以为常,并热情的为敖玉华解答疑惑,“这是英国著名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一篇不算出名的作品——《绿色的田野》。”

雷青青不可察的挑眉,笑意更深了。

敖玉华欲言又止。

敖玉华欲言又又止。

敖玉华欲言......她不止了,她直言,“这就是你判断明天是个好天气的原因?啧,”她皮笑肉不笑,“那你还在文学院待着干嘛呀,不如转去天文学呢。”

雷青青朝她皱皱鼻,乐呵呵的继续。

张美珍笑笑,敖玉华叹了口气,把两人放在桌上的装有荷露的玻璃瓶放进了橱柜,怕这人动作一大,瓶子摔到地上碎了哭嚎起来。

袁嘉琳搓着头发,身上还冒着热气,声音先出来,“你们最近有看‘子衿’和‘尖刀’在报纸上的骂战吗?”

“我看过‘子衿’一些作品,风格多样跨度大,语言复杂,我曾一度以为她是婉约温和的性格,直到这两个月来她和‘尖刀’对骂的盛况,让我推翻了这个想法。”张美珍接话,“说起来‘子衿’的作品一直是你们报社在发行吧,你见过她吗?”

袁嘉琳摇摇头,坐到雷青青旁边挤了挤她,“我不是这片板块的负责人,而且‘子衿’从没到过报社,又一直是无偿发表,只听说好像是外交高官的大小姐。”

张美珍和敖玉华同时瞄了眼旁边的雷青青。

雷青青还没说话,门外就响起脚步声,一阵花香,采花三人组到家了。

“你们在说‘子衿’?”刘雪灵兴致很高的样子,从袁嘉琳手上率先抢过水杯,一饮而尽。

“雪姐姐,那里还有水诶。”袁嘉琳无奈。

刘雪灵耸肩,“你的好喝。”

吴明慧把两个花篮提进厨房,敖玉华在旁边提醒了句橱柜里有荷露瓶小心些,她了然的点点头,从灶台边拿过盆把新采的花全倒了进去。张安琴走过去洗了洗手,晃着手坐下。

张美珍对上刘雪灵的目光,点点头,“嗯,碰巧聊到了。”

“那我要更喜欢‘尖刀’一点,大胆犀利直白,她那首《血水》就很不错。”刘雪灵洗完手在厨房转了一圈,没什么能帮上的,又哒哒的回到客厅。

雷青青随意的瞧了她一眼,“单数寿衣变成六件寿衣确实直白。”

刘雪灵眯起眼,笑着说,“你研究还挺多。”

张安琴撑起下巴,“我一直不知道她们是因为什么吵起来的。”说完还反思是不是自己对时局的关注太少了。

敖玉华想了想,“好像是当时读者说‘尖刀’含沙射影的骂‘子衿’的作品像无病呻吟,于是‘尖刀’直接发表了一篇《致子衿》,全篇450个字,没有一个字不是嘲讽,就此拉开长达两个月的骂战。”

袁嘉琳没忍住笑,她想起那天一到报社就听见隔壁组传来的惊叫声,开口,“没想到‘子衿’完全没惯着,连用五国语言写了五篇900字还给‘尖刀’。”

“抛开文章内容不谈,她能把五国语言都运用得这么熟练,就很优秀。”张安琴眼中透露出欣赏和敬佩。

众人纷纷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张美珍和雷青青身上。

“一个屋子七个人,这就有两位可以。”袁嘉琳打趣。

敖玉华感叹,“美珍百科全书就算了,别说在圣约翰了,就算上海这几所大学里找也找不出第二个她。”

张美珍害羞般低下头笑了笑。

雷青青解下毛巾,揉搓起还在滴水的头发,漫不经心的回答,“天然的资源不用白不用啦,而且租界内这样的人也不少。”

雷青青这话不是转移,而是事实。

她少时回国,跟随父母在北平生活,直到上大学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来到上海。父亲的外交事业和母亲的翻译工作都是她天然的资源,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这样的家庭环境都无法打造出优质的能力,她足够被扫地出门。

吴明慧终于洗完,擦着手出来,就见一屋人还在讨论,靠着门就笑,“那我还是要更喜欢‘汪洋’,他上周刚发的新书《西红柿怎么做更好》我觉得很有意思。”

汪洋,著名的小说作者,其写作风格贴近西方寓言文学,结合东方神话色彩,第一部作品《我的洋葱圈》就得到了巨大反响,在学生群体里深受欢迎。

“别介,”雷青青忍不住捂脸,“我当时真的以为是食谱。”

众人:“我们也是!”

吴明慧手指在门上轻点,详装思考,“说到食谱,糯米粉没有了,劳驾一下谁呢?”

话一出,有事没事的都抓起眼前的东西在手上把玩,完全一副我很忙的样子。

“看样子没人愿意去了,唉,那这排骨......这鱼......有心无力了。”吴明慧背过身偷笑。

“诶诶诶,我去我去。”

“我也去我也去。”

果不其然,话音没落完,刚刚还各有其事的人歘歘的站了起来,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

“会不会太麻烦了呢?其实也不是特别需要糯米粉,算了,大家今天中午就凑合一下算了吧。”吴明慧故做为难的叹了口气。

袁嘉琳一下扑过去抱住她,眨巴眼睛十分恳切,“我们去我们去,买多少斤都行,慧姐姐你不要这么残忍,人是铁饭是钢啊。”

一群人站在后面点头附和,“是啊是啊。”

吴明慧扬起头忍着抽搐的唇角,“那会不会太勉强了呢?”

“不勉强,可不勉强了。”

“我们心甘情愿。”

“不多说,出门了。”

身上禁锢的力度松解,吴明慧小心偏头过去,刚刚还坐得好好的众人,一哄而散,就连还湿着头发的雷青青袁嘉琳也跟着下楼了。

“啧,恶趣味。”敖玉华和她对视上,云淡风轻开口。

吴明慧思索,有吗?

有用不就好了。

“你怎么不去?”

“唉,病人只需要安静等待就好了。”敖玉华可惜的抬起脚,做作的摇头晃脑。

吴明慧盯了她一会,敖玉华有些背后发凉,鸡皮疙瘩起了一手,下意识咽了下口水,“怎.....怎么?”

“没怎么,我只是在想,你今天的药喝了吗?”吴明慧问。

敖玉华僵硬一瞬,胡乱在桌上抓了什么,朝门外喊,“你们怎么没带钱呀,真是的,等我等我。”健步如飞,连影子都不给吴明慧留。

她真的不要再喝苦不堪言的药了!

吴明慧望着空荡荡的房间,耸耸肩。

厨子才需要安静的等待就好。

比糯米粉先回来的是张铃悦三人,跟着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台小型油印机。

尺寸长、宽在40到60厘米的手摇型油印机,机身一侧装有手摇曲柄,通过转动曲柄带动内部的滚筒等部件运转,实现印刷。机器上方的区域放置蜡纸,下方则承接印刷纸张。

手摇油印机操作简单,成本低廉,可移动性强且印刷质量高,是这次行动的不二之选。

张铃悦把油印机抱在面前,吴叶提着两大袋的新闻纸,提醒她小心脚下,许国平一袋笋一袋新闻纸跟在身后。

吴明慧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迎上前去要帮张铃悦,被她眼神示意拒绝,转而替吴叶接过一袋纸放到桌上。

“有些晚了。”她说。

吴叶松了口气,晃了晃酸痛的手,“取东西耽误了些时间。”

许国平靠在厨房门口,喘了口气,“楼下还有两袋呢,就怕不够。”

吴明慧粗略打量了一眼,又从张铃悦口袋里翻出纸张,“我们只用负责一个区,绰绰有余。”夹杂在纸张中的羽毛被她拿起,惊讶的一瞬,“白鹭的羽毛?”

张铃悦拍拍她的肩,从另一边口袋掏出一把举到她面前,“识货,也不算辛苦阿许捡半天。”

许国平闻言喝水的手一顿,啪嗒放下水杯,“我下去把另外两袋提上来。”

吴明慧伸手拦住,把人按在沙发上坐着,“害羞什么呢?我去拿,你们休息会。”

吴叶站在一边呵呵的笑,“先搬到空房间去,她们之前收拾过了。”

张铃悦和许国平点头。

为了明天的第三次起义,她们已经准备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根据分工,明天敖玉华和吴明慧依旧负责临时医疗点的工作;信息组织联络由袁嘉琳负责;张铃悦和刘雪灵负责罢课游行的跟进;宣传队分海报和宣传单,以吴叶张美珍为主力,雷青青辅助;张安琴同许国平协助区点的物资筹备。

只有推翻吃人的旧制度,才能自己争取生存的权利。

同一片蓝天下,为什么狂欢奢靡和公平正义是相对的?鲜血会染红脚下的路却无法阻止为自由前行的步伐。

这片大地从来不只属于军阀或列强,它由四万万人民共同构成,每一条河流都是它的血脉,每一块泥土都是它的皮肉,每一个人都该是它的主人。

吴明慧站在台阶上看到的是两摞新闻纸和蒋青岚。

她站在一簇盛开的玫瑰花前,时而低头时而轻笑,细看裙边还有只翩翩飞动的蝴蝶。

蒋青岚率先回头,朝她点头一笑,“花开得很好。”

吴明慧上前去,朝她解释,“阿叶和夕颜种的,说是花季到了让小楼显得有生机。”

蒋青岚熟稔般开口,“今天很忙吗?大家进进出出的。”

这话其实在她们这种上下楼的邻居尤其只见过一面的关系里显得很冒昧,但她恰好挑中了吴明慧。

这两年的时间她养成了爱操心的性格,先不说她本身对同性就有超越一般的信任感,就说这一点,就很难让她觉得蒋青岚的话冒昧。

尤其这一早,她们闹出的动静也确实有些大。

“是不是太吵了?大家风风火火的习惯了,等会我说一声。”果不其然,吴明慧有些歉意的说。

蒋青岚的眼神很微妙,明明落在她身上,却不像是在看她,“没事,我是想说,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找我。”

吴明慧眉头一搐,和她的目光对上,坦然般松了口气,“我们没什么事。听说昨晚下雨停电了,有耽误收拾房间吗?”偏头过去看了一眼,“蝴蝶酥我们都收到了,今早还在说给你办个欢迎宴呢。”

蒋青岚手捏了捏下巴,“你们喜欢就好,欢迎宴就不用了,太麻烦。”

吴明慧想想,觉得也是。

正要再说什么,就听见吴叶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一抬头就看见她趴在栏杆边朝她挥手。

她仰起头来,“怎么了?”

“慧姐姐,你把墨水放哪了?”吴叶自然看见了一旁的蒋青岚,于是眨巴了下眼睛。

吴明慧扶了扶眼镜,“等会我上来找。”

吴叶连连点头,又拉了一把旁边的许国平,一起进了屋。

进去前,许国平的眼神和楼下的蒋青岚对上了。

那双眼她见过。

和张铃悦的直白赤裸不同,她的野心和阴鸷被温情笑意隐藏起来,却处处透露出打量探究。

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抿紧唇进屋。

吴明慧邀请,“你吃午饭了吗?我们正要做呢,一起?”

蒋青岚委婉拒绝,“不用了,我正要出去。”

吴明慧点头,后退几步才转身,提起两摞新闻纸,原地站了片刻才走上楼。

她发现了有趣的事情。

蒋青岚的高跟鞋声逐渐消失,融入在街道的汽车声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