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雪夜心思

酒盅里的老白干晃了晃,映着宋威海发红的眼眶。

陈志飞伸手去夺酒瓶,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那双常年在林场抡锄头的手像铁钳似的,硌得人生疼。

“我真没事,飞哥!”宋威海哑着嗓子说,喉结上下滚动,“就是……就是替翠英不值当。”

屋外北风卷着雪粒子,刷刷地抽打着窗户纸。

刘国庆这会儿终于觉出味儿来,臊眉耷眼地往炕梢挪了挪,也不敢再说话了。

可没有眼色的周向东倒是来了精神,丝毫看不出宋威海的不对劲儿:“要俺说啊,这读书人就是心狠,去年俺们村老赵家……“

“周老师!”陈志飞突然提高嗓门,吓了周向东一跳

“灶上还温着酸菜粉条呢,要不你去瞅瞅?”

等周向东趿拉着棉鞋出了门,陈志飞一把拽过宋威海的衣领:“老宋你跟我撂句实话,是不是还惦记着王翠英?”

宋威海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惦记?人家现在是BJ大学生高才生的家属,将来时造飞机、造火箭的,我算个啥?”

他抓起炕桌上的录取通知书,“就这破学校,毕业了顶多在县中学教教书,那还念他几年干啥,还不如直接就上你们学校当个代课老师得了!”

“砰“地一声,陈志飞把搪瓷缸砸在炕桌上:“你他妈就这点出息?”

这时,周向东端着冒热气的铝盆掀帘子进来:“这咋还吵吵上了?”

他狐疑地瞅瞅这个,又看看那个,“酸菜都炖烂乎了,还吃不吃啊?”

后半夜雪下得更大了。

陈志飞送走醉醺醺的刘国庆和周向东,回头看见宋威海蜷在炕角,手里还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

窗棂上的霜花越结越厚,把月光滤成惨淡的蓝色。

“真决定不去了?”陈志飞捅了捅炉子。

宋威海没吱声,从兜里摸出个褪色的红头绳——正是去年插秧时,王翠英落在田埂上的。

“你知道我为啥拼命复习不?”宋威海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就想着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

然而宋威海话没说完,外头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陈志飞趿拉着棉鞋去开门,寒风卷着雪粒子呼地扑进来。门外站着个雪人似的黑影,怀里还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

“陈……陈老师?”

来人摘下狗皮帽子,露出张冻得通红的小脸——是三年级的范招娣。她跺着脚上的雪,睫毛上结着霜花:“这是俺娘让送来的……”

递过来的包袱皮儿散开,里头是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俺娘说,要知恩图报。陈老师您免费让我在学校上学,这是俺们家的一点心意。”

陈志飞拿着棉鞋,刚想说些什么,可小姑娘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天蒙蒙亮时,陈志飞被冻醒了。

炉子里的煤块早已烧尽,宋威海的铺盖卷叠得整整齐齐,炕桌上压着张字条:“飞哥,昨天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晨光透过结霜的窗户照进来,那双千层底布鞋端端正正摆在炕沿上。

陈志飞暗骂了一嘴,哈着白气披衣下炕。

可没想到学校的戴春玲风风火火闯进来,围巾上还挂着冰溜子:“陈主任!陈主任!快去看看!公社来人了,说是要给你发奖状!”

“发奖状?发什么奖状?”

陈志飞也没有搞懂,就被戴春玲拽到了中心小学。

这时候。公社大院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李松林穿着簇新的呢子大衣,正指挥着两个小青年贴大红喜报。

陈志飞刚挤进人群,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志飞哥!志飞哥!不好啦!”

陈志飞转头一看,穿着蓝布棉袄的吴秀丽从人群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个包袱。

她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珠子:“志飞哥……翠英……翠英她”

话音未落,吴秀兰怀里的包袱皮里突然传出婴儿微弱的啼哭。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这时……”

“王翠英昨晚突然早产了!”吴秀丽声音发抖,“忽然扑通跪在雪地里,“志飞哥,你快去看看吧!”

陈志飞看着那个比猫崽子还小的婴儿,裹在褪色的花布里,小脸憋得发紫,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这孩子多半是完了。

卫生所的病床上,王翠英昏睡着,输液的玻璃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陈志飞蹲在走廊里抽烟,听见戴春玲在屋里哼《摇篮曲》。

小婴儿被裹在棉袄里,放在装满热水的输液瓶中间保温——这是赤脚医生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陈老师……”范招娣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进来,从兜里掏出个温热的鸡蛋,“给弟弟吃……”

陈志飞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窗外的雪停了,公社大喇叭突然响起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就一直在喊着崔玉杰的名字。

可这个孩子的亲生父亲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听旁人说,都已经快半个月都没进过自己家的家门了。

殊不知这个BJ大学的高材生,现在正躺在别的女人的温柔乡里,丝毫不知道自己媳妇儿早产的事情。

陈志飞掐灭烟头站起身,忽然看见远处雪地里有个蹒跚的人影——宋威海背着行李卷,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卫生所跑,棉鞋都跑丢了也顾不上捡。

陈志飞心说:“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宋威海冲了进来,直接大叫着:“崔玉杰那个王八犊子呢!老子他妈的要扒了他的皮!”

“瞎喊什么!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王翠英呢?孩子呢?”

陈志飞往屋内瞟了一眼,宋威海擦了一下脸上的冰碴儿,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病房内,宋威海的手指在婴儿脸颊上方悬停,像是怕碰碎了这脆弱的生命。那小脸还没有他的巴掌大,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刺眼。

“这……这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宋威海同志,请你一定要克制……”戴春玲声音发颤,“医生说这孩子,可能活不过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