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场事件给我接下来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变化。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我从一个好学生兼所有人眼里人尽可欺的沙包变成了令大部分人避之不及的怪物,而造成这个变化的成因很简单:仅仅是因为我做了周琦他们做过无数遍的事情。简而言之,我殴打了几名我的同班同学,并打掉了其中一人的牙齿,我是个可怕的人。
这无疑是一件颇为讽刺的事情,也让我就此越来越明白,人世间的道的兑换机制实在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任你再是贞洁烈妇,守节三十年也都抵不过一夕失足,凭你是风月老妓,卖笑三千场却能凭三日斋戒洗白,这般买卖,怕是吕不韦见了都要自叹弗如。瓷器落了个豁口,任你是前朝贡品也要砸个粉碎,旧时劣币身上的锈迹斑斑也便反可成为稀世珍宝了。原来世间一本冠冕堂皇道德簿,竟是本倒着记的阎王账。
而比讽刺更讽刺的是,同样的事,同样的行为,明明我的动机比起周琦他们要正常,乃至正当不少,可一夜之间,我却成为了让别人避之不及的人,我印象里他们从前都不至于让其他人这样。这是因为什么?我不知道。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并非因为我比周琦他们更该被打,这显然不合常理。而原因也十分显而易见:因为他们有好几个人,而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最多加上章鱼,两个。虽然众所周知,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里,但更为众所周知的一项原则则是少数服从多数。所以到头来,真理还是会在多数人手里。几个鼻青脸肿的人在背后絮絮而语,即使有那么一两个旁听人反对,可其他旁听的人会觉得:诶,这边人多一点,应该有道理吧?跟着人多的一边总不会错,于是他就加入了人多的这边,由此可见,所谓的众口铄金大约并非都是意见统一的,而参与积毁销骨的人们,很有可能只是因为他们初始看到的一方人比较多,仅此而已。
但我不在乎,因为没人敢当面跟我说:你打同学,你不是好学生。而幽默的是,不敢的原因是因为我真动了手。
而章鱼对此的评价简单直接:干得漂亮。
这无疑是更对我胃口的评价。
另一个并没有跟我彻底保持距离的人是楚芸,她还是会笑着跟我打招呼,我也总是会笑着回应,但我不会再接着上厕所去看她,因为我能感受到有些东西其实已经变化了。
所以我实际上只是从一个较为孤独的状态进化到了另一个近乎于彻底孤独的状态,我和高我半个头的章鱼双手插兜走在路上,看着路过的人都对我避之不及,我感到可笑。
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走到这一步呢?现在想来,仅仅是因为,我告诉别人,武三思是武则天的侄子而非儿子,仅仅是因为这么一个说来近乎可笑的原因。
可我后悔吗?
我还真问过自己这样的问题。
后来,很多年后,在这些年里,我为了无数的正当,甚至更为正当的理由挥起拳头。但我总觉得都比不过那个下午的理由更为正当。
所以我并不后悔。
但硬要说我一点烦恼都没有,那也是不太可能的。毕竟于我而言,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可却要被别人以看恶人的眼光相待,这确实是一件让人很不舒服的事。
而当我把这个烦恼跟章鱼分享的时候,他却不以为意,还觉得我太矫情。随后我恍然大悟:这货当然不可能理解,他已经被这么看了很久了,早都习惯了……
章鱼对我看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异样深感不满:“你这么看着我干啥?别人爱怎么看咱们怎么看咱们呗,有什么大不了的,矫情怪。”
我说:“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你,像雾,像雨,又像风。”
章鱼颇为惊异:“哦哟,怪有文化嘞,词一套一套的。”
“就是不像人。”
章鱼大怒。
在逃脱章鱼的追捕回到家之后,吃过晚饭,看完电视,深夜,感受着脚下阴维少冲穴传来发烫的体感,我问太公:“为什么我觉得我什么都没做错,可我却成了被大家讨厌的人?”
“我知道你没错。”
闻言,老头眯缝着的眼睛里流露出诙谐的光芒:“你那个小朋友肯定也知道,不过呢,你总不能指望大家都这么想。”
“为什么大家不能这么想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其实就像一大群自带各自方言的孤岛,在名叫学校,单位,社会,或者别的什么的海洋里互相扔漂流瓶,有人捡到了,打开,结果一看,什么也看不懂。孩子,不用指望他人能理解你,你之前挨打的时候,他们不会同情,你也便别指望他们能在你还以颜色的时候能理解你。他们只会觉得,哦,你打掉了同班同学的牙,你是个坏蛋。可你真是个坏蛋吗?显然不是,你是我养大的,你是坏蛋我不就成老坏蛋了?”
我不由得笑了。
“但你又是幸运的,为什么呢,因为起码你有个小朋友,他能在别人都躲着你走的时候,站在你这头。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时空可以多维存在,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但后来我想到,如此说来,正是这种多维存在带来的错位感,才能让我们在与人长谈之时,或者彼此相处之时,可以借助这错位感感受到对方灵魂的边角。就像两台收音机,明明这两台收音机是不同厂家的不同装配师傅用不同样式的零件组装出来的,可偏偏由于一段突然紊乱的电波,而使得这两台收音机在同一时刻,接收到了同一段同频共振的音符。而这才是我们和我们真正的朋友之间才会有的美妙时刻。你不要指望别人也能给你同样的体验,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幸运,悲哀的是,多少人很有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一个能支持你的朋友,你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我点头。
“至于被大家讨厌什么的,那就更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说到这儿,老头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再说了,讨厌就讨厌呗。”
“记住,在意他人眼光是最愚蠢的事情之一,这个世界上十中之九的人对你的好恶,本来就无关紧要。周公尚且有恐惧流言日,喜欢?讨厌?有朝一日终不过付诸东流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