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流民攻城

原本憨厚老实的庄家汉子陈七五,此时手执钢刀,杀气腾腾地站在冒着血雾的粮车上,远远着眺望二十里外德州城里升起的袅袅炊烟。

护城河对岸蒸腾的白雾,是漕粮在官仓大灶上熬粥的蒸汽,混着八角茴香的味儿,顺着东北风往他鼻孔里钻。

真香啊。

与城里的繁华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身后乱葬岗传来此起彼伏的肠鸣,数万饥民正在啃食刚挖出来和观音土榆树皮。

可哪怕是再饿,他们都不敢冲上来抢陈七五脚下的那一车车粮食。

这可是给皇帝的贡麦。

“什长”。

亲兵队长栓子递上一碗浓稠的麦粥。

刚出锅的麦粥香气扑鼻,热气飘渺如仙雾般缓缓升腾,丝丝缕缕。

陈七五趁热喝了一口据说是皇帝的贡麦,入口绵密醇厚,纯粹清香的麦味瞬间充盈了整个味蕾。

一口下肚,温热的幸福感洋溢着他的全身上下。

粮车上的陈七五低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栓子,这个一路跟着自己的河间小老乡,此时正摸着刀把警惕着护在粮车旁。

滹沱什十个人只剩六个了,原本最小年纪的他在杀了几个人后性情变得愈发狠辣,被他提拔为孩儿队队长。

剩余的王瘸子和张屠户几人,都被他派出去控制从流民里厮杀出来的老本精兵。

“栓子,你喝了吗?”

陈七五眼里含着柔情,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温柔了。

栓子听到陈七五问话,回过头咧着嘴笑道:

“喝了。”

说完又砸吧着舌头,揉了揉肚子回味道。

“什长,山东的新麦真香咧。”

陈七五满意地点了点头,自家兄弟能吃饱就行了。随即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收起了那一丝温情。

“马安他们呢,粮给他们送了没?”

栓子乖巧地回道:

“给他们送了,只是……”

栓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向什长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什长,凭甚要将粮食分给马安他们那群外乡人,他们只是一群降兵,咱们还有许多直隶乡亲们没吃饱咧?”

栓子不懂,为什么什长不先紧着乡里人,外乡人哪有本乡人靠得住。

陈七五摸着栓子的脑袋笑道:

“栓子,他们是真正的行伍,有真本事,他们一什人就能打咱们三四十人,有本事的人就能吃粮。”

说完扭头看着身边的三百老本精兵,或蹲或战,正“呼哧呼哧”地喝着刚出锅的热粥。

陈七五看着身后这群老兵,又看了看手上的热粥。

他再也不是那个讨饭的陈七五了,那个啃树皮的陈七五,死了。

要么死,要么活,像之前那样不死不活的日子,他打死也不想再回去了。

“栓子,咱们现在不是民,是叛军了,是军就得有章法,咱们留着他们,就是要学他们的章法。”

陈七五远眺着黑压压的流民,这句话似乎是对栓子说,又好似是对自己说一样。

“学了章法,咱们才能活下去,才能有机会像梁山泊的英雄一样被朝廷招安,才能靠手里的刀吃上头茬的新麦子。”

“叮……”

陈七五的刀尖在瓷片上刮出火星,接着将瓷片递给栓子——这是他从马安那里学到的传令虎符。

“老规矩,先选老乡,再把想吃饭的挑出来,咱们明日破晓动手。”

说罢又埋下头“呼哧呼哧”地继续喝着原本供给皇帝的山东新麦。

喝着麦粥的陈七五想不明白。

山东的农户们不是说“山东大旱,麦苗尽陨”吗?

可为什么那群运粮兵死前还说这是给皇帝山东的贡麦?

哼,骗子。

山东明明就有粮食。

……

卯时二刻,德州城上空最后一记梆子声传来时,城墙正在晨晖的照耀下泛着金黄。

无数黑影从坟茔间跃起,扛着门板的汉子冲在最前,背着婴孩的妇人攥着剪刀紧随其后。

护城河里突然浮起上百个木盆,每个盆里蹲着个赤膊少年,嘴里叼着菜刀、镰刀往对岸泅渡。

跟在木盆后面的,是一架架长长的云梯,岸边的流民推着云梯,木盆上的少年抓住身后的云梯,边拉边扯的渡过德州的护城河。

场面虽然混乱,但这么多人竟然是出奇的安静。

倘若是细细端详,发现每个人的嘴巴都咬着一条带着刻痕的小木棍。

这也是陈七五从马安那里学到的新招。

按马安的说法,这样做能避免夜袭时发出喊声。

偷袭之人必须每人口里咬着木棍出发,若是混战中看到口里没咬木棍,就是敌人,杀;

活下来的人要领赏,也必须带着这支小木棍来换赏。

陈七五一开始也是怀疑。

但当他尝试用这个方法在天刚蒙亮时,几次人不知鬼不觉地拿下多个村子时,他就开始深信不疑。

很快,就有数百流民泅渡到德州城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河边云梯的到来。

而就在此时,所有的隐密被一泡尿打乱。

被尿憋醒的镶红旗蒙古骁骑校额森站在城墙上,落开裤裆对着墙下撒出一注热烫的黄汤。

这个科尔沁的汉子揉着惺忪睡眼,当他看见朝晖下的护城河漂来片片浮萍时大为诧异。

待他提起裤子举起千里镜细看时,才发现那些浮萍竟是人头顶着的木板!

“敌袭!敌袭!”

额森惊慌地对着守兵大喊大叫,一脚踹倒了依墙打呼的绿营兵,丁小驴的额头磕到墙角,鲜血直流。

剧烈的疼痛让丁小驴在美梦中惊醒,双眼茫然地左顾右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好痛……我的驴肉火烧呢?

“该死的尼堪,还敢睡,还敢睡!”

额森气急败坏地猛踹丁小驴,大声喝道。

“敌袭,还不快去敲钟!”

迷迷糊糊地丁小驴捂着胸口的疼痛,连爬带滚地跑到箭楼敲醒铜钟。

“咚、咚、咚……”

浑厚的钟声响彻德州的上空。

额森只是俯身看到城下密密麻麻的流民,又抬头看了护城河对岸流民军的布排,便是一声篾笑传遍城墙。

“这群尼堪奴才当真像被狼群驱赶的羊羔,密密麻麻堆在城墙根下乱撞。他们连南蛮子的云梯都懒得扛,连把弓都没有,更是撅着屁股拿木杆子戳墙砖,活像草原旱獭啃草根般可笑。”

恰好带着30名披甲旗兵和百余名绿营兵赶来的阿林保和马覃,看到额森捧腹大笑的模样后微微皱眉,伸出头看了眼城下的流贼。

只见他们手忙脚乱地把护城河里的云梯拖上岸后,慢吞吞地将云梯架在城墙上。

甚至有两组流民为了争抢云梯,居然在城墙下推搡起来,丝毫不理会墙上的清兵还拿着弓箭、火铳对着他们。

阿林保笑了,指着墙角下的流民一脸不屑。

“奴隶总归是奴隶,不好好种地,居然要跟咱们蒙古人比打仗。若论打仗章法,他们连草原上抢亲的毛头小子都不如,咱的游骑都不用挥刀,光吆喝两声就能吓得他们撞翻粮草垛!长生天在上,这般打仗的蠢物也配称兵?倒不如把铠甲熔了铸成马镫,省得污了咱镶红旗勇士的刀锋!”

不仅是旗兵们,连原本畏畏缩缩被强迫赶来救援的绿营兵们,看到城墙下流贼的这番场景也笑了。

就这种水平,也敢造反?

这不是送上门的军功、送上门的银子么!

一开始,德州旗兵们听说德州绿营被流贼击溃,只有三四百人逃回城里时,旗兵内心惊惶不安,甚至还向长生天期盼着朝廷赶紧派来真满大兵。

可当真的看到所谓“打败绿营”的流贼竟然是这副模样时,心里只想骂那群下贱的绿营兵空费朝廷粮饷。

还不如把他们通通赶走,省下的银子发给咱们旗人吃酒实惠点。

“崽子们!”

原本还惊慌失色的额森此时得意忘形,一脚踏在火炮上,一手招呼着自己佐领下的旗兵们。

“让阿林保大人和马大人好好瞧瞧,咱们草原汉子的威风!通通舍了箭矢和铳子,拿石头砸他们,砸得准的老子有赏!”

说完还特意指向一同守城的绿营兵。

“你们这群尼堪通通闪开,不许出手,爷让你们见识见识咱八旗勇士的威风!”

额森的命令还在城头回荡,墙头上掉落的石子已经在人群中炸开朵朵血花。

粗朴的砖石从高处落下,对着少年顶在头上的木盆狠狠地砸了下去。

木盆触石即碎,举盆的少年甚至连哼都没来得及哼出一声,光秃秃的天灵盖就被砸出一个大坑。

当少年单薄的身躯倒下时,后脑凹陷处喷出的脑浆,在泥泞的河边上泼洒出诡异的扇面。

“快,快起云梯!”

流民军哨总王瘸子的吼声撕破夜幕。

十余架裹着湿布被的木梯同时竖起,城头立时泻下石雨。

额森亲自抱起半人高的条石,青筋暴起的手臂抡出满月弧度,对着城下的流贼狠狠砸去!

条石划空的呼啸犹如鬼差的拘魂铁链,重重地砸断第三截木梯横梁,连带将梯子上面的三个流民汉子碾成肉糜。

最下方那人的脊椎骨甚至从肛门刺出,白森森地杵在冰面上。

“哈哈哈……出了身汗,痛快痛快!来啊,让那些奴才把擂木搬上来。”额森甚至对着一旁伺候着的把总喊出了蒙语号令。

额森拒绝了阿林保的帮忙,他佐领的四十名八旗勇士,足以守住这面城墙。

笑话,整整四十名旗兵,面对没有远程武器的流贼,会守不住城墙?

“狗日的鞑子,刚刚才不是说不用我们帮忙么。”

陪着笑脸的把总孙富贵,在转过头后暗暗地啐了一声,却是不敢耽搁,吩咐着麾下的营兵赶紧把早已囤积在窝铺的擂木搬过来。

绿营兵们将包铁棘木合力高高举起,从绞盘滑道轰然坠下。

正在攀爬木梯的流民们在包铁棘木前,如同田里的麦秆遇见镰刀,被锋利的锐刃无情折断。

一个即将爬上墙垛的汉子被棘木砸中肩胛,锁骨碎片刺进他的左眼球。

为了不让自己掉下去,他盯着剧咧的疼痛死死地抠住城墙缝隙,粗黑的手指在砖面上拖出了十道血痕。

他不愿意掉下去。

陈将军开了赏,第一个登上墙的,能分十斤白面。

整整十斤白面啊!

满洲兵哈尔吉抽出腰间的长刀,戏谑地看着忍着剧痛的汉子,在他仅剩的右眼中,哈尔吉看到了令他内心澎湃亢奋的恐惧。

掌握一个人恐惧,这种滋味太美妙了。

“尼堪,拜拜啦。”

哈尔吉举起长刀,对着那只黑色血手猛然剁去。

四根手指在空中弹起几道弧线,随即又滚落在瓮城马道上,被争食的野狗囫囵吞下。

流民们此起彼伏的惨叫惊起夜栖的鹭鸟。

可更多的木盆仍在石雨中靠岸,菜刀砍进包铁城门的声音,混着城下震天的哭嚎,把德州城的黎明撕得粉碎。

无数饥肠辘辘,跋山涉水远离他乡只想求活的大清子民,此时却在希望之地被大清官军游乐般地砸死,变成一缕缕冤魂。

面对城墙上清兵甩石砸人,流民军却毫无办法,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武器可以够得着城墙上的守兵。

别说火炮、火铳了,甚至像样的弓箭都没有。

望着护城河边的芦苇荡上已经摸到城墙的流民军,陈七五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发生的一切,扭头对一旁的马安说道。

“不行啊,马兄弟。”

见惯死人的陈七五,对城墙下伤亡惨重的上千流民没有半点怜悯。

他们这群流民里,什么都缺,缺粮、缺刀、缺衣、缺柴火,唯独不缺人命。

人命不值钱。

“没事,那些只是临时组织的敢死营,王哨长几人已经游回来了,咱主力未损。先撤,引诱官兵过来追杀我们。”

马全用马鞭指着刚刚从河里爬上来的王瘸子,对陈七五建议。

“将军,咱们什么都没有,只能照之前计划,用骗了。”

“你确定行?”陈七五还是有些难相信,他不相信高高在上旗人老爷,会来追杀他们这群连普通乡民都不看一眼的流民。

“将军,试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