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年猪殇

腊月已至,王家山老汉的院落里已弥漫起一股不同寻常的热闹气息,最为隆重的杀年猪即将在他家拉开序幕,显然他是村里杀年猪最早的了。邻里乡亲们闻讯早早赶过来:一来是为了杀年猪帮忙干热闹,二来是为了品尝那令人垂涎的刨猪汤。

自儿女们搬迁到繁华的城市后,王家山老两口便如村东那两棵历经风霜的老槐树,固执地守护着沟里的那一方冬水田,那块每年都能产出出二仟多斤沉甸甸谷子的土地。他们深谙现在的农活也不像以前,把谷种撒下去待到秧苗出膜再分插在田里,中途撒一次追肥,在八月便可静待成熟时收割机的轰鸣。王家山老两口认为,现在种地的收成就像是顺手捡来的。

正因如此,王家山与老婆子一合计,决定买来两只小猪仔精心喂养。时光荏苒,如今这两只小猪仔估摸着已有三四百斤之重。期间,不乏有猪贩子如苍蝇般围着王家山转,企图将这两头肥美的猪儿买走,却都被王家山坚定地回绝了。喂养猪儿并非易事,似乎比种地更让人操心。起初,小猪仔食量尚小,可随着它们日渐膘肥体壮,王家山不得不将地里本就不多的包谷与红苕全部奉献给它们的胃口。老婆子更是每日背着背篓,在田间坡地上奔波劳碌采集田间的猪草,把种得不多包谷与红苕也都用来填饱它们的肚子。就这样粗粮细粮交织着,好不容易熬到了头。

前两日,王家山老汉满怀激动之情,特地拨通了城里儿女们的电话,透露了家中即将迎来的一年中的盛事——杀年猪。然而,当一切宰杀前的准备都已妥善就绪,他再次满怀期盼地拨通了那些熟悉的号码希望他们也能回来,但城里的儿女却都以:“工作太忙,实在无法抽身。”回复时。那一刻,王家山老汉的心情便瞬间跌入了冰冷的谷底。

他蹲在院坝边上有些郁闷的点燃一支烟,双手撑着那布满岁月痕迹、白发苍苍的脑袋,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将两头猪缓缓赶出圈舍。王家山老汉脸上没有预期的喜悦,只有一抹难以言喻的落寞。都说现在农村自己养的猪是稀有,没有喂过饲料及增肥剂,多少人拐着弯都想买这样的猪肉,但在他的儿女们那里好像无所谓。王家山的心中翻涌着不解与失落,不明白为何自己与老伴在乡下的辛勤劳作,为何被这样无视?他不甘心。这一辈子都为儿女们考虑,而这份浓情在他们的那里似乎并未得到应有的回应。心中的不解与失落,让他感到无比的困惑与痛心。

王家山的心里有气,但也只能是憋在心里。两头大肥猪,怎么吃得完哦!把你儿女都叫回来都吃不了。前来帮忙的人都议论着,满脸的艳羡。看着两头被吆唤出槽的大白猪,扭着笨重的身子,在院坝里蹒跚,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响声。一旁的老伴以她略带急促的嗓音,一遍遍地呼唤着:“猪儿啰啰啰,啰啰,猪儿啰……”那声音里既有安抚也有无奈。在众人的合力驱赶下,趁着猪儿一个不留神,几个年轻的小伙猛地扑了上去,将其中一头牢牢地按在了早已备好的青石板上。任凭它如何奋力挣扎,也无尽于事。杀猪匠手持一把锋利无比、闪烁着寒光的尖刀,对准猪的颈部毫不犹豫地一刀捅入。只听见“噗嗤”一声,仿佛是沉闷空气中的一声惊雷,紧接着,一股温热的鲜血便如涌泉般喷涌而出,染红了石板。

快把装猪血的盆子移一下,再加点水,杀猪匠的声音在空气里异常响亮。王家山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不言不语,只是机械地舀起一瓢清水,又加了一把盐。那头可怜的猪四只脚还不停的登了几下,身体一阵抽搐,不一会儿便便不再动弹了。它的眼睛似乎溢满了眼泪,也许猪也也通人性,那哼哼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子,吓得老婆子躲得远远的。王家山与老婆子把它们从十几斤的小猪仔养成到如今这两个庞然大物,其中倾注的心血与情感,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尽管心中满是不舍与痛楚,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当初买回它们,不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吗?这,或许就是它们命中注定的宿命。

大约半小时后,另一头猪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此刻,院坝里,两头刚才还活蹦乱跳的生灵,已在杀猪匠锋利的刀刃下停止了呼吸。王家山望着这一幕,不禁长叹一声,默默地转身回到灶房,将早已烧得滚沸的开水提了出来。在杀猪匠的吆喝下,众人各司其职,有的忙着给猪吹气,有的则忙着褪毛,一切井然有序。

杀猪匠是老婆子妹妹的丈夫,也就是王家山的“老挑”,他瞅了瞅王家山说:“他们几个娃儿也不回来,我看你自己留一条猪就够了,一半用来盐在坛子里自己吃,另一半用来做成腊肉等到过年他们回来了一人分一点,另外一头就卖给村里相邻算了。”

王家山缓缓抬起那双饱经风霜、略显浑浊的老眼,沉默片刻后未置一词的步入屋内。不多时他手捧一个边缘磨损、封面斑驳的破本子走到众人中间,用他那略带沙哑却浑厚的嗓音吆喝起来:“乡亲们,谁家打算买猪肉的,赶紧报个数儿,我好给你们一一登记。咱这猪啊,大家都晓得我们这个是没有喂过饲料的,可是纯天然的!”周围的邻里乡亲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这个说要二十斤,那个嚷着来三十斤,不过片刻功夫,一头大肥猪猪就被分了个精光。

临近中午吃刨猪汤时,乡亲们围了两三桌。在一阵欢声笑语里一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刨猪汤被端上了桌,众人纷纷举杯相庆,轮流向王家山老汉敬酒。望着这温馨而热闹的场面,王家山老汉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毕竟,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还能坚持自己在家养猪,到了腊月还能杀年猪的人家越来越少。在此起披伏的有说笑里,大家推杯换盏,轮流着来敬酒,王家山是来者不拒,如果不是有他老挑在傍边护着,恐怕早已醉了。看得出来今日的王家山,显然十分开心,或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酒不醉人人自醉”。

杀年猪后的第三天清晨,薄雾缭绕在王家山老汉那略显沧桑的脸庞上,他手持镰刀去坡上砍回了一大捆柏树丫。在院坝前支起了一个硕大无朋的铁桶,把一块一块的猪肉放进去,准备为远在他乡的儿女们精心腌制腊肉。待到春节时分他们归来团聚,每一家都分点去。这也正是老两口当初不辞辛劳喂猪的初衷。

这些年里,儿女们孝心可嘉,多次诚邀王家山老两口前往繁华的城里共享天伦之乐,却都被他以一句“城里生活,我这把老骨头不适应”而拒绝了。为此,三个儿女心中难免生出些许埋怨,认为父亲不懂得享清福。每当这时,家山老汉总是无奈地叹一口气,眼神中闪烁着对乡土的眷恋,随后便沉默不语。

正当老汉呼唤老伴寻找柴火以备引火之时,杀猪匠的老挑突然风尘仆仆地从门外闯入,气喘吁吁地喊道:“家山哥,不好了!有两位穿着制服的人正朝咱家赶来!”此言一出,王家山心头猛地一紧,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个念头,却始终无法确定来的人时谁。心想也没有认识的这样亲戚,难道是在城里儿子的朋友?正在思量的瞬间,只见两个带身着制服的人,一男一女正在几个小孩的引领下往王家山家里走来,胸前挂着工作证的吊牌。王家山赶紧起身,叫正在灶房煮饭的老婆子端了两根长凳子出来。

“你们是?是特地来找我的吗?”王家山带着几分疑惑与热情,将凳子从门槛边拖曳出来,递给了两位身着制服人。

“大叔,您应该就是王家山吧?我们是来自市场监管局的工作人员。听邻里说您家最近举办了杀年猪的盛事,我们便特意赶来瞧瞧。”话音未落,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院坝一角,那里,前两日杀猪留下的斑驳血迹在夕阳余晖下仍依稀可辨。

王家山微微颔首,神色中带着一丝不解与忐忑,“哦,是啊,我就是王家山。不知两位同志此来,有什么事情呢?”心中暗自揣摩,这市场监管局难道也对农家土猪肉感兴趣?王家山的心头涌起一丝不安.,他迅速调整心绪。杀年猪,这本是农村沿袭多年的传统习俗,家家户户以此筹备过年所需的腊肉,满载着浓浓的年味与乡愁。老传统了,难道有什么问题?

女制服人员见状,语气柔和地解释道:“王大叔,您别紧张,我们不是来买肉的,我们是来作宣传的。近期国家加强了对食品安全和环境保护的监管,特别是农村地区的家禽家畜屠宰。按照相关规定,大型家畜的屠宰需要向相关部门报备,并确保屠宰过程符合卫生标准和环保要求。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您家的屠宰情况。”

王家山闻听此言,脸色倏地变得如纸般惨白,杀年猪这个事情他们怎么知道了?是哪个龟儿子去告诉了他们?他连忙解释道:“同志,这我们真是不懂啊!杀年猪是传统习俗了,往年都是这么干的,没想到还有这规定。您放心,咱家杀猪,请的都是行家里手,手法娴熟,干净利索,猪儿又是自家圈里养的,没有生过什么病。只是这报备的事儿,咱还真是头一回听说。”的确,王家山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自己家杀年猪还需要报备,有些将信将疑,他的一双眼珠死死的定在穿制服人的工作证。

男制服人员微笑着,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直接把工作证取下来递在他手上。又从包里拿出几份宣传册递给王家山:“王大叔,这是我们最新的宣传资料,里面有详细的屠宰报备流程和卫生环保标准。您先看看,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我们。以后记得按照规定来,这样既能保证食品安全,也能吃得更加安心。”

王家山接过工作证,只见那上面印着清晰的照片,还盖着一枚鲜红的印章,显得格外醒目。他又迅速接过册子,紧紧攥在手中,手心手背感觉都是汗。不一会儿村里的左邻右舍闻讯赶来,院坝里瞬间挤满了人。穿制服的人见状,便逐一发放宣传册,几乎是人手一份,场面好不热闹。

“对了,大叔,你这个猪没有拿到卖给别人吧?”旁边制服的女滴在旁边问到。王家山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从包里拿出一支烟,给周围的邻里男人都发上。“嗯,没有,没有,都是自家喂来自家吃,哪还有卖的。”站在一边的杀猪匠老挑接过话,王家山嘟嘟囔囔的也附和着。女制服人员听后,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轻声解释道:“那就好,王大叔,现在对杀猪规定是禁止私下售卖,主要是为了确保食品安全和公共卫生。今天我们也是来给大家宣传一下,还请您理解并支持我们的工作。”

王家山听了,心中一阵慌乱,原本紧锁的眉头变得有些僵硬。“原来是这样,放心吧,我们不会卖的。以前咱们农村杀年猪没有这么多讲究,现在真是时代变了。我这稍后就去村里报备,按规定来。”他边说边拍了拍身旁杀猪匠妹夫的肩膀,“兄弟,看来你杀年猪这活儿干不了了、、、、、、”然而,在一群人的七嘴八舌中,不知哪个棒鎚冒了一句家山叔卖肉了的,把他吓得后面的话都没有说完。

“大叔,你到底有没有卖?按照国家出台的《生猪屠宰管理条例》规定,生猪的屠宰必须要定点屠宰、检疫,对农村地区村民家庭屠宰也作出了明确的规定,除个人屠宰食用以外,不得自行售卖。”王家山的额头都沁出了汗珠,有人还打趣道:“王家山啊,你可是咱们村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这以后咱们杀猪得向政府报备了!”院坝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笑声,气氛变得轻松起来。王家山低下头又点燃一支烟,不敢回答。

“同志,我姐夫他没有卖,就是周围邻居的过来帮忙后,一人分了点去表示感谢。”王家山的老挑看着旁边的姐夫低着头抽烟,见势不对,急忙替他说到。

这时穿制服的女的微笑着说“你们也不要太紧张,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也不是来罚款的为难您的,只是给大家普及杀猪屠宰方面的政策而已。如果真有卖过,一定要记得改正。如果没有,那也要记得下次杀猪还是向村委会报备一下。”在此时,王家山的脸上的愁容终于散去,一颗戒备抵触的心终于松弛下来。

来,两位同志,真是辛苦了,大冷天的还往咱们这乡里来,快请喝口热茶。”王家山的老婆子小跑着,双手稳稳地把刚沏好还冒着热气的茶端到了穿制服的工作人员旁边。“真不用了,大妈,政策咱们已经给你们讲明白了,一会儿还得赶路呢。”说罢,两人便起身整理着文件,准备离开。“哎,吃了饭再走吧,同志,这大老远的,哪能让你们饿着肚子走呢。”王家山也连忙挽留。“不了,不了,大叔,谢谢您的好意,我们还得去下一个村子宣传呢,这段时间杀年猪的多,咱们得赶紧把政策传达到位。”

王家山看他们执意要走,连忙转身从屋里拿出两块自家要熏的腌制肉,用干净的袋子小心翼翼地装好。“同志,这猪肉是我们自家喂的,你们带回去尝尝,也是咱们的一点心意……”话音未落,他已快步追了上去。可无论他怎么劝说,对方就是不肯收,直到他们的身影渐渐远去,王家山才缓缓转过身,长吁一口气,背过身往家而去。

“老王头,那肉钱你还打算收吗?家山叔,我家的肉钱呢?要不就送给我们得了。”看见穿制服的人走了,围观的人打趣地问到,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着玩笑。王家山只是苦笑着摇头,继续着手中的活儿,准备将新鲜宰杀的猪肉熏制成美味的腊肉。逗你好玩了,放心我们不会白吃你的猪肉、、、、、、在一阵吵吵闹闹声里乡邻们逐渐散去,而王家山杀年猪的事情在方圆十里也已家喻户晓。

笼罩乡村的薄雾中被初升的太阳掀开了一道口子,王家山的熏腊肉从铁桶里散发着一股香味在空气里流淌,传遍了整个村子。他看了看还在添柴的老婆子:“明年我们还喂养猪吗?”老婆子停下了手中的活,沉默良久,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可王家山的心里想着,如果身体还允许,庄稼地还是要继续种,因为有了养猪新政策,那明年就养一头吧!

王家山转身进屋,拿起一本两个制服工作人员留下的宣传册,心中暗自盘算着明年杀年猪的事情。哎!这年年杀年猪的习俗,伴随着时代的进步真的不适合了吗?王家山老汉的心情有些莫名沉重,他想起了那些年在杀年猪时,儿女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温馨时光,眼角不自觉的淌下了一滴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