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总有时候会犯蠢

这个暑假，陈可欣回国了。

如果有人此刻问许晋云：“陈可欣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多半会茫然地摇头：“不太清楚。”

自从生病以后，许晋云不仅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连过往的记忆也如同风化的岩石，轮廓日益模糊。关于陈可欣，他脑海里残存的唯一清晰画面，是夕阳熔金般笼罩着小学操场，一个像小兔子般活蹦乱跳的身影。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她的场景。

在许晋云的印象里，陈可欣拥有远超同龄女孩的美丽，甚至高出不止一等，起码得有三等。

她肌肤白皙细腻，乌黑的长发如瀑倾泻，小巧的脸颊晕着淡淡的绯红，眉眼弯弯，笑意盈盈。虽然个子娇小，身形略显单薄，但她举手投足间洋溢的活力，足以让人感叹青春最纯粹的美好。

她的可爱并非寻常的夸赞，而是世间罕见、即使在女明星中也堪称百里挑一的类型。

倘若向其他人打听陈可欣，得到的回答大概会是：“富二代，市里著名企业家的长女，数学天才，初一就在国际数学竞赛上摘得金奖，初二那年出国留学。”不知是谁曾形容她是“拿着主角剧本的女生”，如今看来，恰如其分。

现在，这位主角回来了，甚至要转学到许晋云的学校，他的班级。传闻她患上了抑郁症，伴随厌食症，尝试了各种治疗手段均不见效，最后医生建议回国，最好是回到熟悉的环境休养。

这样一个原本遥不可及的女孩，突然要成为身边的同学，这爆炸性的新闻瞬间点燃了闲极无聊的同学们的八卦热情，消息像野火般迅速燎遍全校。

各种流言蜚语随之而起：

有人说，她在国外因数学过于优异，遭到全体师生孤立甚至质疑。

有人说，她教训了辱华的小混混，反被当地黑恶势力霸凌。

有人说，她厌倦读书，不愿继承家业想独自创业，与家人闹翻。

有人说，她被恋人抛弃，郁郁寡欢，甚至起了轻生的念头。

有人说，不对，她明明是家里破产被遣送回国的。

有人附和，听说她父亲在国外的合伙人卷款跑路，资金链断裂，负债累累。

还有人言之凿凿：喂，我怎么听说是被FBI调查，然后由国家护送回来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班级群、校友群里，每天讨论的核心都是这些真伪难辨的碎片信息。

许晋云在跑完步或打完游戏后，常常在群里潜水，默默浏览着这些围绕“陈可欣”名字展开的无休止争论。

听着旁人张口闭口都是她，许晋云只觉得胸口烦闷——这个世界难道就围着她一个人转吗？暑假最后几天没别的事可做，不如直播咬打火机去。

正式开学的前一天傍晚，学校要求学生提前到校上晚自习。许晋云感觉胸口憋闷，心烦意乱，向班主任老李打了声招呼，本打算回家休息，却鬼使神差地溜上了学校楼顶散心。

教学楼顶的最高处有个平台，需要翻越一道矮墙。这对翻墙老手许晋云来说轻而易举。

他三两下爬上去，昏暗的天台上，灯光忽明忽暗，映照着一个男生的侧脸——线条冷硬，带着生人勿近的距离感。

是老何，何雨生。他是许晋云从小学时代起的好友。外表透着一股天然的痞气，仿佛“混混圣体”转世，但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家伙骨子里是个超级大沙雕，老实得过分，属于被人撞一下会条件反射先说“对不起”的类型。

“阿晋，陈可欣回来了。”老何别过脸，声音低沉。

许晋云微微一怔。他遗忘了很多事，关于老何和陈可欣……

“你也认识她？”

“哥，这学校谁不认识她啊？”老何扯了扯嘴角，“当年她那数学竞赛的表彰，就差没贴厕所门上了。”

“搁这儿装深沉是吧？看爹教训你！”许晋云试图打破这莫名凝重的气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老何的腰侧。

老何敏捷地招架，后撤一步，两人拉开距离，像两只对峙的螃蟹般横向挪步寻找破绽。

生病之后，许晋云的记忆力急剧衰退，时常忘记吃饭。随之而来的低血糖和慢性胃炎，让他成了学校医务室的常客。

人类似乎总是这样，变得勤快需要生存威胁，而滑向懒惰，只需要开一个口子，便会坠入深渊。

于是，每当遇上不想参加的集会、自习，甚至正课，许晋云便溜进医务室，而他的身体也总是“恰到好处”地配合演出不适症状。

像开学第一天这种充斥着琐事的场合，同学们谈论的无非是假期去了哪里度假，对许晋云而言既无用又讨厌。到了学校，他连教室门都没进，就一瘸一拐地径直走向医务室。

“老师……”

“哟，阿晋，好久不见，暑假玩得开心吗？”医务室的王芳老师听到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熟悉地走了出来。

“老师……我有点不舒服……头疼……想在医务室休息一下。”

“嗯？！”王老师一脸狐疑，“头疼你怎么还一瘸一拐的？神经压迫？不至于吧，开学第一天就这样？”

“就是这样。”许晋云面不改色，心里却有点发虚——太久没“演”，演技生疏了。

“你这孩子……先量量体温吧。”王老师递过一支温度计，转身走向里间的帘子。帘子后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显然还有另一个病人在。

机会来了。许晋云熟练地将温度计的水银头对准冒着热气的保温杯口。

在热气的作用下，水银柱迅速攀升，精准地卡在了38℃的刻度线上。

然而，当他把温度计递回去时，王老师却露出了洞悉一切的笑容：“小把戏，别装了，赶紧回去上课。”

“别想狡辩，”她堵死了后路，“要不就在我眼皮底下重测一次？”

“阿晋，你最近逃学是不是越来越过分了？”王老师语气严肃。

“人间疾苦啊！”许晋云试图蒙混。

“那可不，暑期综合症犯了？”

“也不全是……还有其他原因。”他含糊其辞。

“不管怎么说，回教室去。”王老师态度坚决。

“好吧……”许晋云撇撇嘴，无奈地朝教室方向挪去。

离开时，他隐约感到背后有一道目光凝视，回头只看到王老师意味深长的笑容。

犹豫片刻，许晋云还是决定去教室。大不了睡觉。

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嘈杂的声浪扑面而来。

讨论假期见闻的声音很快被另一个名字淹没——陈可欣。许晋云脸上堆起假笑，艰难地穿过人群的重重围堵，终于抵达后排靠窗的专属位置。

早已坐在前排的老何朝他敬了个礼表示问候，许晋云也回敬一个。在课上不能讲话时，他们甚至自学了一套简陋的手语系统交流——老何坚持说这样很帅。老何确实够帅，是那种带着点邪气的痞帅。

待许晋云坐下，他挑起眉毛，故作惊讶：“哎哟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会请病假呢，怎么，是为了陈可欣？”

“没，”许晋云没好气，“装病被识破了。”

“王老师现在这么厉害了？看来以后得好好捯饬捯饬才能请到假了。”

离上课还有段时间，同学们的讨论却越发激烈，流言开始升级，变得越发不堪入耳。

许晋云胸口的烦闷感从昨天持续到现在，像是有东西在里面燃尽，只剩灰烬。他敛起假笑，扒开人群，径直走上讲台。

“喂，你们……过分了，”他一只手拍在讲桌上，粉尘四溅，“有点人性行不行？”

死寂。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哥斯拉降临。

许晋云觉得有满腹的话要说：大家无冤无仇，凭什么这样编排人？那些造谣的话，上下嘴唇一碰就出来了，不用负责任吗？人家好歹是个女孩子，以后还是同学，抬头不见低头见，真有矛盾当面说啊，背后捅刀子算什么？他打了半天腹稿，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记忆里，他在这个讲台上留下的除了检讨就是检查。最终，他只能鼓起腮帮子，翻着标志性的三白眼瞪着全班。

但这毫无威慑力，快活的议论声很快重新填满了教室。

班主任老李批评他拖班级后腿时，他也是用这招“三白眼”回敬——这是他唯一可能有点“杀伤力”的武器了。要是换老何来瞪人，估计被瞪的人心里会发毛。

老何在干嘛？只见他不慌不忙地拿出纸巾擦了擦鞋底，嘴里咕哝着“借过”、“不好意思”，挤开人群。突然，他一个暴起，猛地踩上讲台！

瞬间，教室再次鸦雀无声。许晋云甚至能听到前排同学心跳加速的声音。

“我兄弟说的话，你们听不懂是吧？”老何睥睨着下方，声音不高却极具压迫感，“我给你们翻译翻译——都他妈给老子把嘴闭上！”

此刻的老何，宛如古代君王临朝，底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许晋云站在一旁，倒像个侍立的公公。

恰在此时，教室门开了。班主任老李领着一个水灵灵的女孩走了进来。

女孩的身影与许晋云记忆中那个夕阳下的小兔子渐渐重叠，只是她眉眼间的笑意，如今似乎蒙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忧郁。

“你们两个活宝又在干什么！”老李压低声音呵斥，显然也被老何这架势唬住了。

“老师……这个……人嘛，总有犯蠢的时候……”许晋云试图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