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倒计时:六日

次日,晨光刚刚爬上城垛,云禾县的街巷就醒了。

今日单红绫说有些事情要办,许阳便独自出门走走。

......

王老实扛着两筐新编的草鞋挤进城门口时,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从杨柳村走到云禾县的官道上,像他这样挑担赶路的外乡人有百来个。

几个相熟的农夫冲他点头打招呼,脚下的布鞋都不约而同地缀着一模一样的补丁——都是用县城布庄处理的零头布补的。

“还是老刘家铺子好卖啊?”旁边的李铁柱搭话,怀里鼓鼓囊囊塞着几把打磨好的镰刀。

“他家收草鞋价比其他铺高三文,”王老实擦了擦汗,“前儿听说要办喜事用人手,这价钱怕是还要涨......”

此刻,云禾县内的大街上铺面比半月前多了一倍。

王家包子铺直接把蒸笼架到了街上,腾腾的热气里,五六个帮工忙着揉面收钱。

有两个面生的后生蹲在墙根啃包子,腰上别的柴刀磨得锃亮——一看就是邻县青峰寨来的樵夫。

拐过布市,几个外地口音的贩子在讨价还价。

一个精瘦老汉抖搂着刚买的蓝布:“这料子换在青山集要贵三分银子!“他的指缝里还沾着新鲜的竹篾印子,八成是赶早送来了竹器,顺道来采买。

“快些个!误了吉时要扣工钱!”

几个穿新袄的妇人小跑着穿过街面,腰间的绣花荷包晃得厉害。

这是县城东关徐家出来的绣娘,手上还沾着褪色的红线痕迹。

她们要去县衙后巷报道,听说嫁妆里要添的喜被还差三十床。

河道码头上停满了货船。

两个精壮的船工正往外搬酒坛,身上还带着上游柳滩村船帮特有的芦草编的护腰。

他们身后的舱里摞着新收的马蹄糕,看油纸上的印记,怕是连夜从八十里外的南丰镇运来的。

茶摊上,三四个戴草帽的农人晒得黝黑,正比划着打听工价。

“种一天东西才挣几个大钱,”其中一个大嗓门嚷嚷,“真不愧是县太爷,给他家嫁妆铺漆箱子,管饭外加工钱二十文哩!”

许阳绕过这群人,突然被人拽住衣角。

是个满脸褶子的老妇,挎的篮子里排着十几串铜钱。“小哥换钱不?”她压低声音,“我们芦溪村收的新麦,县里粮行给兑的铜钱比镇上市价高半成......”

街角的告示墙前堵得水泄不通。

县衙新贴的雇佣告示上,写明要再招两百个临时帮工。

几个识字的后生大声念着,周围农人竖着耳朵听得仔细。有人已经开始掰手指算账:“做五天抵得上半月收成......”

绸缎庄门口排起长队。

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攥着荷包,紧张地盯着橱窗里那匹桃红色的杭绸。

最前头那个的袖口沾着几点靛青染料的痕迹——必是从染料坊下了工就直接赶来的。

临近晌午,街上越发拥挤。

卖糖人的老郑头干脆把担子架在了石狮子上,引得半大孩子们围成一片。

他们当中有几张生面孔,有个小姑娘还梳着双平髻——那是北边落凤村的发式。

馄饨摊边上,三个外县模样的汉子蹲着喝汤。

他们脚边放着扎成捆的芦苇,篾刀插在腰间皮套里,正兴高采烈比划着:“......昨儿在城南搭了三个喜棚,掌柜的又多包了八捆新席......”

许阳走完整条街,鞋面上已积了层薄灰。

这尘土里混着各处带来的泥星子——柳滩村的河泥、青峰寨的红土、落凤村的黄沙...此刻都被来往的脚步碾碎在云禾县的青石板上。

拐进巷口时,他忽然听见一阵欢快的唢呐声。

那是县衙请来的乐班在彩排,十几个年轻后生站在当街练习,其中两个吹得荒腔走板,惹得街坊们笑作一团——看他们裤脚上沾着的麦芒,没准是哪个村新选拔来的庄稼汉。

暮色四合时,整个县城仍沉浸在奇异的活力中。

各处的客栈挤满了人,连马厩都改成了大通铺。

东关外的空地上搭起了一长溜窝棚,几个农妇正就着月光缝补衣袍,针线在粗粝的指间灵巧地穿梭。

她们脚边堆着的芋头上还带着新鲜的湿泥,怕是今天刚收完地就赶来了。

空气中飘散着油香和新布的浆水味,混着酒坊飘来的麯香,酝酿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欢庆气息。

这样的热闹过于平常、过于自然——就像是全城的人,连同四面八方赶来的乡亲,都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事里,谁也不愿先一步停下忙碌的脚步,看看四周。

随着天色逐渐落下,街上基本上没什么人了,许阳心头一动,朝着县衙的地方不经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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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更声在城头上空回荡,县衙偏院的青砖小径上,一只夜猫倏地窜过草丛。

书房窗棂透出微弱烛光,在窗纸上投射出两个模糊的人影。

一个肥胖身子的人用食指轻轻敲击紫檀木案几,茶盏里的龙井已经凉透,水面映出他微微下垂的眼角。

“事情办的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如同秋夜细雨,轻柔却带着透骨寒意。

站在阴影中的男子向前半步,烛光为他锐利的下颌线镀上一层金边。

“回禀大人,已经办的差不多了,现在只等六日后计划开始。”

另一个身影抱拳的双手粗糙有力,甲缝间还残留着洗不净的猩红血迹。

窗外的槐树枝丫忽然刮擦窗板,一阵风从门缝钻入,烛火猛然摇曳。

前者的瞳孔在阴影中收缩如针尖:“灵州城那边呢?“

“昨夜午时,那边的人已经随着人流抵达,现在四散安顿着。”

后者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目前大部分羊已经赶到相应位置了,虽然还有一些空缺的...但还剩下几天,估摸着也差不多了。“

前者食指蘸了凉茶,在案几上勾画出几道水痕:“这次的羊可是只许多,不许少。哎...计划展开还是来的太突然了,他们两个肯定也得用上,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嗯?”后者突然警觉地转向房门,右手按上腰间匕首。

一阵布料摩擦的细微响动从走廊尽头传来,随后是厨娘打着哈欠的嘟囔声:“这大晚上的,耗子真能闹腾......”

待脚步声远去,后者的肩线才略微放松:“大人还请放心,李三那边,也已经把饵料下的差不多了,那两位我这边也准备下设个局。“

前者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

他从书架暗格取出一个靛蓝锦囊,倒出一个貌若巴掌大的铁蛀匣子,匣身裂着一张淌银唾的铜钱口,背面嵌满了人眼珠似的铜钱斑,匣缝间探出腥红的红线,如活蛭般浮动。“宝贝啊宝贝,接下来请你吃顿大的。”

窗外乌云吞没了残月,一滴夜露从檐角坠落,将蚁穴旁搬运食物的小虫砸得触须乱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