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灰蒙蒙的,成片的乌云将以太列整个囫囵吞下,有几座高楼的顶端没入翻腾的乌云之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气息。
以太列一直都是如此,雨天早已是以太列的代名词。
点点滴滴的水珠打在车窗上,汇成一条条水痕从高处滑下。车窗隐隐约约地倒映着坐在他隔壁的女人的脸,那滑落的雨珠就像悲伤的泪痕。
虽然有研究表明,长时间的雨季容易让人的内心产生不良情绪,进而影响到人们的健康,但是他并不讨厌雨天。自然界任何一种现象都有自己的道理,以太列一直下雨,那是祂眼角滴落的泪水,是以太列自己的哀伤。
“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神父的嘴唇微微蠕动,他这个人读书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把字念出声来。他读书的声音很小,以至于坐在他旁边的人都没有察觉到。车窗映着略微泛黄的书页上的字,随着大巴的飞速行驶,那些文字仿佛也要被甩在了后边。
神父又静静地看了一会,之后便合上了书。书的封面是蓝色的,书的扉页用黑色的字体写着大大的两个周朝的字,『雪国』。
黑体字的旁边还有用白色字体写着的『ゆきぐに』(意思也是雪国)。
字体的背后画着一幅美丽的雪国风景,村落披上了雪白的外衣,让人看一眼就想到圣洁的雪精灵,还有脸被冻得通红的美丽姑娘。
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个姓川的人,至少在神父的眼中是这样的。他并不关心书的作者,他只是享受读书这个过程,他尤其喜欢书中主人公坐在火车上的那段描写,他喜欢雪国的火车。
神父在通勤上是一个传统的人,他自己有一辆车,但是他并不喜欢自己开车通勤,他经常一个人坐车到以太列的各个地方,就像他们以前那样。
在成为神父之后的每一个月,奥斯都会坐着同一辆车,沿着他们以前一起坐过的路线,看看路上的风景。绕弯一大圈以后再步行到以太列的郊区,去为她献上一束鸢尾花。
神父为了自己的私心,动用了自己的权力,保留了这条古老的路线。公交车司机在吹嘘之余并未想到他的航线能一直保留至今,并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能力,而是一个恋旧的人最后的思念。
大巴缓缓停下,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车,车下的人吵吵闹闹上车,坐在神父旁边的人刚好在这一站下车,接着又有另一位乘客坐了下来。奥斯并不在意,他仍是安静地将双手置于书的扉页上,好似他的手能够透过封面触摸到雪国温暖的雪。
“奥斯先生,好久不见了。”
坐在神父旁边的男子向神父问好,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多少年了?我以为在我的有生之年,你不会再来以太列了。”
神父的眼睛正看着窗外,他并没有回头看向男子。
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落在车窗上,汇成泪水的河流,跌在地上,沦落为水洼。
“你知道的,谢谢你。”
窗外的鸟雀在雨中叫嚣,它们似乎没有天气的概念,无论是什么天气,它们都是一如既往地飞翔。
“这次来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来找我叙旧吧?”
男子笑了笑,并没有回答神父的话。
“车子马上就到终点站了,到站以后,要不要陪我走一会?”
“边走边聊似乎也不错。”
“奥斯,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入境之后,你在暗中为我解决麻烦,但同时又找人调查我。”
“顺便提一嘴,你部下的耳朵手感不错,摸起来很健康,可以给我她的联系方式么?”
“呵呵……”
“做做样子罢了,如果不调查你,家族和审判院会怀疑的。以你的水平,想甩掉三角铁也很简单吧。”
“我只是好奇你在想什么,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有二十年么?”
“大概有吧,我老了,记忆糊涂了,过不了多久也该下去陪她了。”
“倒是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知道,年龄对我没有意义。”
“呵呵……”
雨下的稍微有点大了,两人隔着车窗就能听到雨水撞在地上的声音,“啪嗒啪嗒”的声音不绝于耳。
“马上到终点站了。”
“要去那个地方么?”
神父将头转了过来,眯着眼睛看着男子。他将《雪国》收到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又从帆布包里拿出两把雨伞,将其中一把递给了男子。
男子顺手接过了雨伞。
“两把雨伞,看起来你知道我会来找你?”
“只是一个习惯而已,有时候会遇见忘记带伞的人。”
终点站到了,车子猛然颤动一下,随着“嘭”的一声,车门打开了,两个人走出了大巴。
下车后,两人撑起伞,雨在这个时候越下越大,雨伞上方仿佛有一条瀑布倾泻下来。雨水溅湿了奥斯的裤脚,圆形的泥点在黑色的裤脚上留下了自己的独特印记。
“沿着这条路再走几十分钟就到了。”
神父走在前面,男子走在后面。
“我知道,这个位置,我很熟悉。”
“瞧我这记性,毕竟还是你选的地方呢……”
两人沿着用大理石砌成的道路一直往前走,雨水打湿石板,原本灰色的石板显现出淡淡的灰黑色。
大理石道路两旁开满了紫色的鸢尾花,一路走来,花香萦绕在两人身畔。
“你还记得这种紫色的小花么?”
神父停下了脚步,他矗在路中间,像是故意停下来听雨落下来的声音。
“你和我讲过,但是,很抱歉,我忘了。”
神父俯下身子,轻轻地摘了一朵鸢尾花,他将鸢尾花小心翼翼地放在手心,就像是在呵护心爱之人。
“她生前最喜欢鸢尾花了,充满鸢尾花香的夏天。”
“还在想她么?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奥斯,她已经死了。”
“我这么说可能有点煞风景。”
男子并没有随着神父一起停下来,而是自顾自地往前走,大概走出了几十米的距离,又转回身看向神父。
“但这并不妨碍我想为她献上一束花。”
神父听闻男子的话,笑容挤化了眼角的皱纹,“你还是没变呢。”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我不想忘记。”
“人们总是这样,挂念以前的事情。对了,我带了花,很可惜,我并不知道她喜欢鸢尾花。也许菊花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在东方,人们通常用菊花来祭奠死者。”
再接着向前走,两人走到了一个像是花园的地方。两人站在通向花园的分岔路口,神父站在左边,男子站在右边。
左边的道路通向花园旁边的小湖,湖边竖着一个标识,上面写着“请勿游泳”。湖边还长着一棵柳树,柳条长长的从树梢抽出,万千柳条汇聚在一起,像是人类的头发。一阵风吹过,柳条轻拂水面,像是在轻抚爱人泛红的面庞。
右边的道路通向花园里面,花园的正中央有一座小亭子样式的建筑,小亭子往前一点便有一座精致的墓碑,墓碑看起来很干净,周围也没有杂草,显而易见,每周都有人来这里扫墓。
“你想去湖边走走?”
男子见神父看着湖边看得出神,便问道。
“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
“这样搞得我也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啊。”
男子撑着伞继续往前着。
“『均衡之铳』,你还记得那个晚上么?”
“这辈子都忘不了。”
神父收了心,不再看向泛起微波的湖面,在神父眼神挪走的最后一刻,一片绿叶悄然落在湖面,就像一叶扁舟。
“『均衡之铳』拯救了我,造就了我,也毁灭了我。拜你所赐,我如你所愿地当上了大主教,可我还是更喜欢别人称呼我神父。”
“有人告诉过你么?你这名字听起来像黑手党里面的打手。”
“也许吧,我不知道。”
“我只是个旁观者,是『均衡之铳』本身选择了你,『均衡』撕裂了宗教的敌人,却无法给予一个失意的人他所想要的均衡。”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均衡』本身是种很可耻的东西,均衡的本质就是权衡价值,权衡利益,均衡在摧毁你心中最重要的东西之后,使你不得不重新规定自己的价值标准。”
“和平是众人趋之若鹜的均衡,可是均衡并不意味着公正。和平仅仅代表表面上的均势,示弱有时候比展现獠牙更加恐怖。”
“你和那个‘凯尔西’一样喜欢打哑谜么?”
“你还知道这个人么?”
男子有些惊讶,毕竟《虚构史》中的人物众多,记叙的事件多到数不胜数,而神父却精准地说出她的名字。
“对了,我还有件事情想问,那本宏大的史诗巨著是你写的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没有一个作者会在虚构纪实的作品中加入如此多的个人爱好元素,我并不否定《虚构史》本身是一本令人叹为观止的巨著。”
“你是说喜爱兽人么?呵呵……”
“也许只是碰巧罢了。”
雨渐渐地小了,“啪嗒啪嗒”的声音变成了滴答滴答的声音,听起来让人感到十分安心。
男子将怀里的花轻轻放在她的墓碑前,神父也将刚摘下来的鸢尾花放了下来。
放下花之后,男子正想开口说话,转头却发现,一向不信神的神父居然在虔诚地祷告。
那安详的表情,似乎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信教的人都更加虔诚。
“都说沧海桑田,世事易变,可是你,奥斯,一点都没变。”
在祷告完毕后,两人来到了小亭子里,相向而坐。
“这次来以太列有什么事情么?你肯定不会单纯为了旅游或者叙旧才来以太列的吧?”
“不完全对,但是以上确实不是我的主要目的。”
“奥斯,你知道么,我热爱这个世界。”
“呵呵,从你口中听到‘热爱’这两个字可真让人吃惊。我原以为你只对毛茸茸的东西感兴趣。”
“你对我的了解太少了。”
“没办法,毕竟我们只见了一面。”
“应该是两面,第一次是在那个晚上,第二次是替她选墓地的时候。”
这时男子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
奥斯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手背因衰老而长出的斑纹像槁枯的树皮。
“瞧我这记性……”
男子从身后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布袋,布袋是用蓝色的布做成了,上面还绣有龙和凤的花纹,一龙一凤簇拥在太极八卦旁边。龙的爪子按在八卦的阳极,龙头微微抬起,仿佛要一飞冲天。
凤则蜷起身子,看起来像是匍匐在八卦阴极的下方,它像是在隐忍,等待一个契机一鸣惊人。
“你比东方人看起来还要东方人,真是个东方老古董。”
奥斯仔细打量着男子掏出来的布袋,他以前求学的时候曾研究过周朝文化,龙和凤是周朝传统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意象非常丰富的生物。虽然他也不确定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龙和凤这两种生物,不过这无伤大雅,连周朝人自己都没搞清楚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龙和凤。
“我有求于你,相对应的,我也会给你报酬,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趁这个时间,问问吧。”
神父摊了摊手,如果换到几十年前,他也许会质问男子,那个晚上,他为什么不出手,他明明可以做到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还有未来呢。”
“我很好奇,你到底活了多久?”
男子从布袋里拿出很多根小木棍一般细长的东西,一个个地排在两人面前的桌子上,他一边排卦一边回答道。
“我也记不太清楚了,也许几千年?也许几万年?时间的尺度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男子先用小木棍在桌上排出了第一个卦,从上至下,三根小木棍依次排列,构成乾卦。
“☰”
男子伸出左手,他的掌心浮现出“☰”的图案,掌心上方还浮现出丝丝缕缕的云雾。
“三列阳爻,举头为天,云雨欲来。是为天。”
接着,他又排出了第二个卦,第二个卦和第一个卦有些不同。第二卦最上面的一列阳爻中间是断开的,变阳爻为阴爻。
男子掌心的图案变化为“☱”,掌心上方的云雾变换成了生生不息的湖水。
“泽上缺,性和悦,内柔外刚,是为泽。”
第三卦:“☲”
掌心图案变化为“☲”,湖水变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
“火中虚,外强中虚,是为离。”
第四卦:“☳”
掌心图案变化为“☳”,火焰被奔腾的雷电撕裂。
“疾若震,根性坚实,是为震。”
第五卦:“☴”
掌心的图案变化为“☴”,雷电被狂风吹散。
“风柔和,无形之用,是为巽。”
第六卦:“☵”
掌心的图案变化为“☵”,狂风中生出涓涓细流,久而汇成生生不息的江河。
“水险阻,万象变化,是为坎。”
第七卦:“☶”
掌心的图案变化为“☶”,江河被日积月累的泥沙掩埋,成为了高耸的山脉。
“山磐固,安定不移,是为艮。”
第八卦:“☷”
掌心的图案变化为“☷”,山脉延绵不绝,最终成为承载万物的大地。
“地博爱,万物之母,是为坤。”
男子排完八卦之后,手心不断变化的符号逐渐消失。他摊了摊手,示意神父看桌子上的八卦。
“周朝占卜术么?很有意思,不过你是怎么从手心变出那些有实际形状的事物的?”
神父笑了笑,他年轻的时候有试图学习过占卜术,但是太难了,他根本没有学会,他连周朝的文字都没学会多少。
“你知道吗,仅仅通过这八卦,就可以推敲出万物运行的规律。”
“以太列接下来会有腥风血雨,你得帮我。”
神父站起身,踱步到了那用大理石雕砌成的墓碑前,他背对着男子。
“你会做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
“成为浑天仪的一部分,这样说可能有点歧义,最后的时候,我希望你成为浑天仪上的一部分。”
“听起来会死的样子。”
“我看起来是那种随便取人性命的人么?”
“卡扎特罗,她在蠢蠢欲动。”
“那个和你一样的长生种?”
“不完全正确,我并不是长生种,我和时间共存,与世界共存。”
“你又在发表你那救世主一般的言论了……”
“有哪个救世主长得想你一样?还有你的行事……你明明活得比我更久……”
“我很了解你,奥斯,你会帮我的。”
“…………”
“家族和审判院都觉察到了以太列地下躁动的东西……这东西……还是我种下的祸根……”
“你们引以为傲的公理和均衡都将被打破,届时,以太列将会变成一片废墟,卡扎特罗,她不是我的敌人,但是她很可能会变成我的敌人。”
“不是我们引以为傲的公理和均衡,是他们,你记住,我永远不是以太列人。”
“可你比谁都更在意以太列吧?”
“面具戴久了,就真的成了你的脸,就像一辈子的伪善,到最后也是真正的善良,你不是神父,但你早已经是以太列的神父。”
“是么……”
神父俯下身子,从衣服的内衬里拿出一个长方形形状的东西,放在男子放的菊花旁边。
“走吧,救世主,去找个地,好好谈谈,你大老远过来,我也不能亏待你……”
在夕阳的映衬下,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晖漫过教堂尖顶时,云絮正被染作透光的琥珀。天际线仿佛被谁掀开一道金箔的豁口,熔化的赤金顺着楼宇的棱角向下流淌,在玻璃幕墙上蜿蜒成光的溪流。暮色是位高明的调酒师,将靛青与橘红在云层里摇晃出渐变的鸡尾酒,每分每秒都在变幻着配方。
祂将调好的暮色洒向花园,金色的点滴落在墓碑上,凑近端详,你会发现,有些枯萎的菊花旁边还有封包装精致的信。
那是一展尘封已久的信,信里装满了一个人孤独的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