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六年九月。
徐红掀起锅盖,眼镜片上立刻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尽管看不清楚锅里面的菜,但是羊肉、豆角和土豆的香气还是弥漫开来。徐红操起锅铲,尝了尝汤汁,满意地关掉了煤气。
“开饭啦——”徐红朝着客厅大声喊着。
“来喽来喽。”仝建国迫不期待地伸出脑袋朝着厨房张望,“哟,还搞这么大仗势。”
说完,从柜子里掏出一瓶五粮液摆在桌子上。他拿起酒瓶,吩咐徐红找两个杯子。徐红翻找了半天,只找出两个普通的水杯。
“忘了买酒杯了,这个行吗?”
“凑合用吧。”
做完这一切,仝建国跑到厨房切了两个西红柿,简单地洒了一点白糖,渗出鲜红色的汁水,硬实的表皮逐渐变软。徐红把盘子端到了餐桌上,又盛出三碗米饭,和三双筷子一一摆放好。
五点四十分。蒋心岚回来了。
“回来啦?快去洗手吃饭。”仝建国心情大好,替她接过书包。
蒋心岚冷眼看着这一切。
“愣着干嘛,快坐下吃饭呀。”徐红取下围裙,坐在最多能挤三个人的小餐桌旁,“不说两句?”
仝建国端起杯子,想了一会儿:“今天呢,要庆祝一下,咱们终于有像样的房子住了。”仝建国抿了一小口酒,咂咂嘴,“虽然是租的。”
蒋心岚一言不发,只顾低着头吃饭。大概是真的饿了,米饭、羊肉和糖拌西红柿,同样吃得津津有味。仝建国吃得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不一会儿,快要见底的一瓶五粮液酒,全部进了仝建国的肚皮里。
“心岚,你简直就是我的福星。那天邱总见到你之后......”仝建国话还没说完,就被徐红在桌下狠狠地踹了一脚,“这个尝尝,这是我从刘婶儿那里学的腌萝卜。”徐红夹起一片粉红色的萝卜片放在蒋心岚的碗里面。
蒋心岚厌恶地把萝卜片挑出来放在桌子上。
仝建国看到了,心里有些不满,压抑住自己的怒火,又说:“下周邱总邀请了几个大领导吃饭,特意安排也让咱俩一起去,到时候你嘴巴乖巧一些,去给人家敬个酒,表示一下感谢。”
“想什么呢?喊我去敬酒,我才不干!”
“你什么态度?”仝建国愤怒值以达到顶点,他摔下酒杯,浓烈的酒香刹那间就充满这个不大的室内,“喊你去敬个酒怎么你了?”
徐红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脸紧张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急忙说:“有话好好说嘛,发什么火。”
蒋心岚抬起头,直视着仝建国的眼睛,仝建国被看得发慌。
“就去吃个饭,管你敬不敬酒,随便你。”仝建国向后瘫坐在椅子上,眼睛半睁半闭,“反正,以后不会亏待你的。你的学费、你的生活费还有你的......”
“够了。我不管你用了什么下三滥的办法去唬别人的钱,总之,以后别带上我去见那个什么总!”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蒋心岚的脸上,气氛瞬间凝固。
“唉,建国,有话好好说,干嘛打孩子呀。”
这顿饭不欢而散,蒋心岚捂着脸飞奔出了这个陌生的家门。
青年巷弯弯绕绕的,但是蒋心岚的脚步却越来越快,似乎前方是她一直渴望的去处。几分钟后,她沿着花岗岩台阶走下去。
“是你?”一个少年的声音出现在蒋心岚的耳里。转过头一看,竟然是余瀚洋。
“余瀚洋?”
“你怎么在这里?”余瀚洋有些结巴。
“我刚搬过来。你呢?”
“我家就住在这。”余瀚洋抬起头,用手指了指上方,“四楼。”
蒋心岚眼底露出一丝欢悦的神情,“我住三楼。”
蒋心岚察觉到余瀚洋正在看自己的脸,忽然意识到刚才舅舅打下去的那一巴掌,她极其不自然地捂住了肿起的脸颊。
余瀚洋察觉到她的窘境,迅速把眼睛移开。
“要不要我带你去逛逛?”余瀚洋小心翼翼地问到。
蒋心岚开心地举起双手,细长的手指快乐地晃荡。当笑容再次在她的脸上绽放的一瞬间,余瀚洋又看见了那个清秀、美丽的女孩。
余瀚洋和蒋心岚边走边聊天。他知道她一个人寄人篱下在亲舅舅家,她知道他父母双亡,独自一人顽强地生活着。言谈中,两人都有些恍惚,仿佛身边的一切都褪尽颜色,世间就只有他们。这样的谈话注定是短暂的,更何况,大家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自己的处境这个问题。很快,天空布满阴霾,似乎一场大暴雨就要倾盆而下。
青年巷子口的猪肉馅饼,永辉路的甜筒冰激凌,万胜公园的旱冰场,文化宫的独角书店。蒋心岚的兴致很高,不停地惊呼青年巷周围好多有趣的地方,余瀚洋还没有从上个话题抽身出来,却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情绪也渐渐高涨起来。
回到家之后的余瀚洋躺在床上,把一副耳机插进右耳,播放着MP3里面的歌曲,呆呆地望着天花板。自己本身那么灰暗,就像一块抹布,除了小心翼翼地活着,再也不能奢望其他。而此刻,他感觉自己很幸福,一个女孩就像一束光,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自己的心扉。
余瀚洋从小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再加上他耳朵有问题,很多时候有人叫他都听不见,误以为自己很高冷,所以在这所学校里,他并没有多少朋友。大家都喜欢那些开朗健谈的男生,很少愿意与一个一言不发的人共同消磨一个下午。
只有周旭波例外。
周旭波惊讶地看着倒塌的书架和散落在一地的书,笑骂道:“行啊,该你走运。咱班的最漂亮的女生居然就住在你小子楼下。”
余瀚洋笑笑没有说话,蹲下身来手忙脚乱地修复书架,把一本本书捡起来。
“下星期要换座位,你换到后排来挨着我坐,可以和我下五子棋。”周旭波看余瀚洋没反应,又补充说,“下课找你玩,我保证不打扰你上课时间。”
余瀚洋的座位被调换在一扇朝南的窗户边上,夏天很晒,冬天又要忍受从门缝里灌进来的冷风。但是令余瀚洋庆幸地是,有阳光的时候,从靠近门口的那扇窗户看过去,阳光可以把他的影子投射到斜前方。那是另外一个自己,高大的、修长的余瀚洋。最重要的是,这个影子可以轻而易举地触摸到那个和自己隔着一排座位,头发卷卷的女孩。
第一节语文课的时候,影子可以和女孩头挨着头,幸运的话,还可以假装亲吻到女孩的脸庞;第二节数学课,影子可以伏在女孩的背上稍作休息,调整坐姿后还可以勉强嗅到女孩的发香;第三节是英语课,影子已经远远地落在后面,不过,只要轻轻地伸出“手”去,还可以隐约地触摸到女孩卷卷的头发;临近中午的历史课时,这一天就飞快结束。余瀚洋爱上一切有阳光的日子。
周旭波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几乎每天放学后都要来余瀚洋家里做作业,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偶尔假装下楼去买点零食什么的。其实余瀚洋知道,周旭波也喜欢上了蒋心岚。
周旭波是班级里长得最帅气、最聪明的男孩,虽然年龄是班里面是最小的,却几乎和体育委员李强一样高大强壮。周旭波是那种在任何地方都能引人注目的人。这天,周旭波又来余瀚洋的家里做作业,余瀚洋瞥见他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直筒牛仔裤和耐克的篮球鞋,头发还用摩丝刮了几下,亮蹭蹭的,余瀚洋没忍住笑出了声。
“来我家走红毯吗?”余瀚洋打趣地说。
“我这不是......”周旭波捋了捋像刺猬一般竖起来的头发,说:“随时做好准备嘛。”
“哦。”
“哈哈,余瀚洋,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周旭波走近他,用力拍了拍余瀚洋的肩膀,“傻乎乎的小书呆子。”
余瀚洋答应帮周旭波约蒋心岚去公园玩。余瀚洋上一次去公园好像还是10年前,妈妈带着去的,是去看一个什么免费的展览,印象中只有干巴巴的树和衰老的猴子。所以余瀚洋对本市的那所所谓的公园不抱什么幻想。
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这个公园经过翻修整改,它比余瀚洋想象中的要干净得多,也热闹得多。蒋心岚兴致很高,看到许多新增的游乐项目眉开眼笑,眼睛像是弯弯的月亮,好看极了。她拉着余瀚洋和周旭波要逐个尝试一下。余瀚洋觉得很难为情,因为他害怕坐在极速悬在高空中的过山车。但是他很快地就发现游客以成年人居多,不知道他们是想找回曾经丢失的什么。
他们三个坐在小铁车里,蒋心岚坐在他俩的中间,沿着轨道飞速前进,马上要出轨道时来了个急转弯。他们坐在一艘海盗船里上下飞翻,驾驶着碰碰车四处撞击,骑着旋转木马开心地荡漾。
蒋心岚兴奋地大声尖叫。余瀚洋能感觉到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自己的皮肤。随着体温的升高,蒋心岚身上的茉莉花香味逐渐蒸腾。身着的牛仔裤和黑色背心的蒋心岚宛如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真是个活泼的女孩。
最后周旭波提议去玩跳楼机,就在余瀚洋很犹豫的时候,周旭波已经买好了两张票。扣好安全带后,余瀚洋看见周旭波递给蒋心岚一袋泡泡糖,余瀚洋站在远处大声喊:“这是什么?”
“泡泡糖,超甜的!”周旭波坐在蒋心岚的旁边炫耀地说。
蒋心岚朝着远处的余瀚洋笑笑,张开嘴巴给他看,是一粒彩色的泡泡糖。余瀚洋正要告诉她容易呛到,跳楼机就腾空而起。
跃起,坠落。他们在高空中接吻了,不对,是周旭波主动亲上了蒋心岚的嘴。
余瀚洋明明站在平地上,却感觉晕眩。
安全降落后,蒋心岚和周旭波走了下来。余瀚洋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递了两瓶水给他们,蒋心岚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了半瓶水,笑眯眯地说:“太刺激了。”
余瀚洋看见周旭波从嘴里吐出两块泡泡糖。
走到公园门口的时候,蒋心岚忽然说脚疼,想歇息一会儿。余瀚洋此刻也无精打采,就陪着她坐在花坛边上,周旭波独自一人去买冰淇淋了。十月的微风轻柔,但并不清新,混杂着一点初冬的寒冷和公园门口那些小摊贩散发的烟气。
“刚刚,坐跳楼机真的很刺激。”蒋心岚细细的脖子已经变得通红。
“哦。”余瀚洋装作漫不经心地回答。
时间凝固了,沉默、漫长。蒋心岚突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余瀚洋,问道:“你要不要也去玩一次?挺有意思的。”
余瀚洋没说话,无关任何情绪,只是在那一刻,头脑中一片空白。良久,余瀚洋吐出两个字:“好吧。”
跃起,坠落。
“咦?他不是恐高吗?”周旭波舔了一口冰淇淋,指着高空中不断腾起又降落的余瀚洋,丝毫没发现蒋心岚面色凝重,继续说:“他的外婆,犯老年痴呆,跳楼死的,所以他对高空有阴影,想不到今天还有胆子去玩跳楼机,谁借给他的勇气?”
蒋心岚惊愕,不可思议地看着缥缈在高空中的那个男生。
周旭波回过身看向蒋心岚,发现她面色惨白,还以为刚才她玩跳楼机被吓到还没有缓过来,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坐坐?”
回到平地上,余瀚洋终于忍不住吐了。在他扶墙呕吐的时候,蒋心岚一直在轻轻地敲打着他的后背,她的另外一只手被余瀚洋紧紧地捏在手里。余瀚洋有些丢脸地握着她的手不愿松开,仿佛依靠它来抵抗晕眩的真实世界。
余瀚洋无力地斜靠着卫生间的水池边,草草地用水洗了把脸。抬起头,墙上污渍斑驳的镜子里倒映出一张被汗水和冷汗浸湿的苍白的、瘦削的脸,眼神呆滞,嘴角上还残留着一点点没有洗净的污秽物。
余瀚洋又忍不住弯下身干呕了几声,感觉到胃里空空荡荡的,实在是没有什么可吐的了,颤抖地勉强站起来,凑近水龙头喝了几口凉水,在口腔里面转了转,吐了出去。
余瀚洋摇摇晃晃地走出洗手间,蒋心岚赶紧跑上前去扶住他。她从帆布包里面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云片糕,“吃点这个吧,不舒服的时候吃点这个是最好的。”
余瀚洋接过云片糕,浅尝了一口,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丝血色。
“好吃。”
就这样,少男少女之间有了云片糕的秘密。每天早上蒋心岚都会用心相印的纸巾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在余瀚洋家门把手上,彼此静默无言,心照不宣。偶尔,蒋心岚会在门把手上发现刚采摘回来的新鲜野花。不用说,她也知道这是余瀚洋的小小心意。这种默契一直在持续。
周旭波打着去余瀚洋家做作业的幌子,目的是为了和班级里最漂亮的女生偶遇。自从遇见蒋心岚的那一刻起,周旭波就知道自己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那天下午,余瀚洋看见周旭波罕见地捧着一本书看。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几个小时,一动也没有动,以至于余瀚洋以为他是睡着了。余瀚洋瞥了一眼书的封面,封面上是一个一丝不挂、迈开双腿的外国女人。
余瀚洋的脑袋“嗡”地一下,耳朵立即泛红,立刻觉得口干舌燥。
如果一个人的脑子嗡得太多,他就会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突然,一阵哄笑声让余瀚洋清醒过来,他本能地想到:糟了,被发现了。
“嘿!书呆子,你干嘛呢?”
余瀚洋有些心虚,因为他不想让周旭波取笑自己。但是周旭波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说完这句就继续看着那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漫不经心地看着。即使长时间地死盯着某一页,他也会抬起头,定定地望着窗户外发呆,然后轻轻地发出一些混合着呻吟与咒骂的怪异声响。
“你怎么了?”
“呵呵。”周旭波保持着刚才的样子一动没动,“我想,我爱上她了。”
余瀚洋不屑地“哼”了一声,手上突然发力,桌面上密密麻麻的课本、作业本、文具盒和台历轰然倒塌。
即使过了很多年,周旭波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余瀚洋脸上的表情,甚至是那样异常的眼神。他想,或许他也在幻想着那幅彩页上的外国女人就是蒋心岚,他们共同喜欢上的女生。
周旭波惊讶地看着倒塌的书桌和散落一地的物品,笑着骂道:“你丫的要造反啊?”
余瀚洋没有说话,站着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收拾,半分钟过后,余瀚洋蹲下身子,跟着周旭波把书一本一本地捡起来。
余瀚洋十分羡慕周旭波,因为他对蒋心岚的喜欢是那么光明磊落。
邱磊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他时常在课间去找蒋心岚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废话,还当着其他同学的面给蒋心岚送礼物什么的。蒋心岚很少给予回应,在同学们不怀好意的哄笑中依然安之若素,赵琳琳看到,气得咬牙切齿。至于那些礼物,比如精美的巧克力,要么被蒋心岚转送给其他的同学吃,要么就在课桌的抽屉里慢慢萎缩,直至融化。
某个周一早上,合边市最大的地产投资商湾郦集团董事长邱远鑫给学校捐了一百台国际上最先进的多媒体教学一体机,每间教室都能换上。几十辆贴着“湾郦集团”标志的黑色商务车浩浩荡荡地驶进了校园,与这批机器同时进入学校的,还有湾郦集团的公子邱磊。
还没有到上课时间,同学们挤满了走廊,趴在阳台上向下看去。邱磊和他的爸爸从第一辆黑色奔驰轿车上面下来,校长亲自接待,恭恭敬敬地打开车门,一路笑脸相迎地进了校长办公室。
邱磊的个子很高,皮肤白皙,朴素的短碎发,眉眼乖顺地跟在他爸爸身后,手里却不停地摆弄着一个色彩斑斓的魔方。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卫衣套装,脚踩着一双崭新的球鞋,有同学认出来,那双Nike的限量款球鞋的价格要四位数。
这时,邱磊停住脚步,抬起头看向走廊,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他的目光一直在蒋心岚的脸上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