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回家的公车上,他们谁也没再说一句话。直到晚上,沉默才被俞纾冉打破。她实在忍不住了,那份检测报告就像滚烫的石头一样烙在她心口,不停地灼烧着她的心。
“你明天去中医院不孕不育科看看吧。把染色体检测报告也带上,让专家看看。”俞纾冉面如死灰地坐在沙发上,她已经在那里坐了快一个小时了。
“好,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你吃点东西吧。”陈彦说。
“我不饿,不想吃。你吃吧。”俞纾冉说着依旧一动不动。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好像凝结了,在以往的沉闷氛围中,还覆了一层阴郁的死寂。这时如果有第三个人造访那个房间的话,一定会被里面透出的寒气逼出门外。
“那我煮个泡面将就一下。等你饿了,我再给你煮。”陈彦说着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功夫,他就从厨房端出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面,上面还窝着两个荷包蛋。他没有说话,只是埋头大口吸溜着方便面,时不时咬一口荷包蛋。俞纾冉瞥了几眼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内心的怨气恨不得化作泡面上的热气去灼伤陈彦那张因食物而带来满足的脸。她不想再看他,也不想再听到他吸溜面条的声音。于是,她打开电视机把声音调的很大。
“电视机声音不能小点吗?吵到邻居!”陈彦抬起头面露愠色地说。
“那你吃面声音能小点儿吗?吵到我了!”俞纾冉没好气地说。
“知道了,知道了。”陈彦说。其实,这时陈彦已经在喝碗里的最后一口汤了。一碗泡面怎能经得住他的狼吞虎咽。俞纾冉调低电视音量,眼睛盯着电视机屏幕,思绪却始终无法从自身的命运上移开。她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她盲目地爱上他,与他风雨同舟度过了八年,甚至因为他而放弃了工作,放弃了自己,换来的竟然可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健全的家庭。她的命运就像一艘抛锚的船、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去往何处早已不是她自己说了算。
吃完面后,陈彦也坐在了她身边,看起了电视。他故意把椅子往俞纾冉身边挪了挪,并且用一种试探的目光瞄了她一眼,而她只是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他们谁也没有说话,电视机里的综艺节目,时不时传来喧闹声和嬉笑声。他们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视机,显然电视里的热闹已经无法拯救这个冷清凄凉的家,也无法拯救这对情绪跌入低谷的夫妻。
尽管如此,俞纾冉觉得他并不了解陈彦,丝毫不了解他。因为他无论何时都冷静沉着地知道该做什么,要做什么。他的计划——小到吃饭、睡觉、做爱,大到结婚、生孩子、买房子——从来都不容打破。他那副不徐不疾、井井有条的样子几乎能让俞纾冉发疯。俞纾冉时常想,一个人要有多冷酷,才可以让生活从来都不偏离轨道呢!可是这一次,他陈彦也要无能为力了,尽管他口中咕哝着自欺的鬼话。
第二天,陈彦一大早就去了中医院。他回来的时候,俞纾冉已经做好了午饭。他们在静默无声中吃完午饭。俞纾冉等待着他跟她转述大夫的诊断结果,但她什么也没等到。他面无表情地吃完饭,甩了一句“我去上班了”后便出了门。
收拾碗筷的时候,俞纾冉哭了——是那种无声的哭泣,她内心空洞、脑袋空空,像个洗碗机似的清洗着碗筷。突然,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大滴大滴的眼泪扑簌簌地顺着脸颊往下掉,就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无法抑制。渐渐地,她从默默流泪变成了有节奏的抽泣。她越哭越凶,仿佛有万般委屈一起涌上了心头。她的眼睛就像永不干涸的泉眼,汹涌而出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终于,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干脆把自己悲伤的情绪完全放任自流。她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掩面大哭起来,浑身也随着哭泣颤抖着,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哪一件事而哭泣,她只是把自己交给了眼泪,眼泪成了她的怀抱。
她哭到精疲力竭,后来蜷缩到床上睡着了。陈彦下班回来的时候,她仍然在昏睡中。她是被他进门时打开的灯唤醒的。她在明晃晃的灯光下睁开了眼睛,从床上一骨碌起身下了床。
“你睡觉怎么不盖被子,会感冒的。”陈彦说。
“我不知不觉睡着的,没事。”俞纾冉说着穿好拖鞋准备去做饭。
“今晚别做饭了,我们在楼下吃吧。”陈彦说。他从俞纾冉肿胀的双眼中看出了端倪。他知道她又哭了,他反感她总是用眼泪来宣泄,而不是能量满满地同困难做斗争。他始终无法理解她为何总是哭泣,也搞不懂她的泪腺为何如此发达,动不动就流眼泪。曾好几次他在她流泪的时候抱怨,“搞不懂你哪来那么多眼泪,有什么可哭的。”他似乎永远无法体会她的感受。
陈彦在第三天后去医院复查,这时他所做的每一项检查都已经形成好几页纸的报告。他们是一起去医院的,不同的是这一次,俞纾冉变成在大厅等他的人。当陈彦从诊室出来的时候,俞纾冉已经从他落寞的表情中了解了一切。
“给我看一下报告单”俞纾冉说着伸手去拿陈彦手中的纸张和病历本。陈彦默不作声地递给了她,怏怏地往外走。俞纾冉没有跟上去,她迫不及待地站在原地看起了那份名为《Y染色体微缺失基因检测报告单》。报告单的检测结果提示处赫然写着:Y染色体AZF区域的微缺失可能导致生精障碍。她感觉眼前一黑,浑身无力,抬头找寻陈彦的身影时,发现他早已淹没在医院大厅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她拨通了陈彦的电话,说“你在哪儿?”
“我在大厅外面,你出来吧。”电话那头说。
“好”
俞纾冉走出大厅的时候,看到陈彦在院子里的一颗大树下低头抽烟。他垂头丧气,目光始定格在脚下的水泥地面上。那一刻,她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升腾处一股强烈的情感,说不上是爱还是怜悯。她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我们去药房取药吧。”她说着挽起了他的胳膊。
“大夫说生精障碍需要服药三到六个月的来治疗。如果不行的话,需要试管婴儿。”陈彦声音低沉地说。
“没事,你先吃药看情况吧,说不定就好了呢。”俞纾冉说。她原本想问多问几句,但又担心她的问题会让他愈加难过,于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现在,俞纾冉与陈彦的角色发生了互换。原先熬药的人变成了喝药的人,原来喝药的人变成了每日熬药的人。幸运的是陈彦的药每日两次,早晚各一顿,所以他可以完完整整地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让这个房间以外的任何人知道,甚至包括他的父母。事实上俞纾冉对于他守口如瓶的染色体问题也只是一知半解,直到那件令人痛心的事情发生以后,一个天大的秘密才真相大白。
陈彦服药的日子里,俞纾冉尽力做好一个温柔体贴的贤妻。她除了在生活上给予陈彦足够的照顾和温情之外,还在言语行动上尽量回避那些令他不适的话题。诸如医院、医生、小孩儿等字眼,在他们之间再也未必提及。
那时俞纾冉突然变得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她所有的希望仅仅是希望陈彦好起来。因为“生精障碍”的问题现在已经不仅仅意味着陈彦生理上的残缺性,而且深深地影响了他在日常生活中的模样。
他性情大变,易怒暴躁,敏感脆弱,甚至连夫妻间的床第之欢也开始漫不经心、毫无兴致。俞纾冉没有料到,当现实还以她清白的同时,却把相同的镣铐束在了她的另一半身上。或许是因为她曾体验过那种煎熬和无力感。所以对于陈彦的苦楚,她感同身受。她从未抱怨他、苛责她,给予他的只有鼓励。但她依旧担心她的鼓励是否表现的足够自然,是否会引起陈彦的质疑和排斥。
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他的情绪,呵护着脆弱不堪的家庭氛围。她似乎比那个整天服药的病人还辛苦,除了体力劳动之外,情绪管理对她而言才是真正的考验。每当她毫无矫饰地称赞陈彦而未被觉察出刻意的时候,悬着的心就踏实了一些。但也有的时候,她的刻意被陈彦当场揭穿,并且冠以“虚伪”之类的字眼。
每每这时,她万分委屈,但是她一言不发。她微笑着岔开话题,为的只是博陈彦一笑。俞纾冉那时才意识到,一个男人的尊严似乎比世上的任何东西都珍贵。一个女人可以放下自尊和自我来维系自己的家庭,而一个男人能够过做到这一点却近乎强人所难。
现在她只要每天看到比过去更加沉默寡言的陈彦,内心便会倍感凄凉。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让那个冷冰冰的家好起来,可她还是不知疲倦地努力并且希冀着有一天奇迹会到来。
为了让他们的家看起来更有生气,她买了淡绿色的窗帘,薄薄的布料上映着可爱的仙人掌图案。她又开始买鲜花了,餐桌上荔枝玫瑰散发着浓郁的芬芳。窗台上又添了两盆新绿植,一盆春羽,一盆常春藤。床头新挂的那副仿制的《日出印象》格外显眼。就连电脑桌上的鼠标垫也换了新的,而且电脑旁边还添了个新摆件——一只大号的仿水晶小狗,颜色是蓝色的。而,她所做的一切在陈彦看来都是矫揉造作、呆板刻意,毫无讨喜之处。
有一天晚上,陈彦将浓郁的中药喝到一半时,就把碗重重的摔到了地上。黑色的液体和破碎的瓷片撒的满地都是。俞纾冉被那一幕吓呆了,因为那是毫无征兆的一摔,那完全是陈彦发自内心的愤懑宣泄;因为她什么也没有说,仅仅是给他熬好药并端到他面前——如果她做错了什么的话,那就是她不该说那句“趁热喝”。她看着眼前一片狼藉,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又不争气地溢出眼眶。
“你哭什么哭啊?你一天天的给我演什么?你以为我傻吗?”陈彦盯着俞纾冉吼叫到,他眼中愤怒几乎要喷出来似的。俞纾冉一言未发,只是默默流泪。她知道纵然她有千言万语也不能向眼前这头愤怒的狮子诉说,因为他心中只有愤怒,而且那愤怒只是冲着他自己和他的命运的,而她只不过是恰巧要与他一起承担了他的命运罢了。
“你他妈的又是买花、又是换鼠标垫,又是买狗的,你想干什么?你想提醒我什么?你还哭,哭什么哭!”陈彦暴跳如雷,突然上前一把掐住了俞纾冉的脖子,眼睛死死地瞪着她。
她不哭了,喉咙被扼住的那一刻,眼泪似乎被扼回去了,脸上还残留着泪痕。陈彦的手掌不断用力,她感觉自己呼吸愈来愈困难,双唇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她的声音赢弱无力,连她自己都听不到,那头愤怒的狮子也没听到。她没有挣脱,甚至没有抬起手臂推他一把。
她想就这样死去,她想结束这一切。然而,她没有死。陈彦在看到脸色惨白、双目圆睁、连舌头都伸出口腔的时候松开了手。就在陈彦松手的那一刻,俞纾冉剧烈的咳嗽了几声,眼泪又一次倾泻而下。
俞纾冉看着那个被他装扮一新的家,从头到脚都感觉凉透了。在这个家里从最隐秘的人心到显而易见的生活表象都已经溃烂了,纵使她竭力做个称职的“裁缝”也无济于事,因为这个家已然漏洞百出、面目全非了。虽然俞纾冉时常从生活中窥探到命运的踪迹,可她并非打心眼儿里相信宿命。但现在她已经窥探到命运的阴险狡诈——它总在用一个微小的的甚至毫不被人察觉的诱因,去摧毁人心、毁灭生活。她不知道卑鄙的命运是如何蓄积力量来捉弄她,她只知道它以此为乐。
那个充斥着愤怒、暴力和破碎的夜晚,在妻子的哭泣和丈夫的沉默中度过了。满地狼藉的碎片是在第二天才打扫干净的。俞纾冉在沉睡中被瓷片碰撞的声音吵醒。她睁开眼睛看见陈彦拿着扫把正在将地上的碎片扫尽簸箕。
他见她醒了,便语气温和地说“你醒了”然后继续低头扫地。
“嗯”俞纾冉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昨晚对不起。昨晚我心情不太好,失控了。”他说,他没有抬头看她。
“我知道。”俞纾冉说。
“你多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呢。”陈彦说。
“我睡不着了”
陈彦把地板打扫干净后,拎着装满碎瓷片的垃圾袋出了门。他那句毫无感情色彩的“我去上班了”飘在房间凝滞的空气里。
房间里寂静无声,偶有汽车鸣笛声从楼下隐约传来。俞纾冉久久凝视着镜子中那个脖子肿胀了一圈、眼皮也由于哭泣而肿胀变形的女人。
她看着她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三十二岁的年纪,她看上去明显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宽松的圆领睡袍套在颀长而消瘦的身体上,目光空洞而虚无。她周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经过昨夜的暴戾和绝望,这个女人终于没有力气再佯装出一副对生活充满热情的架势来自欺欺人。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无从察觉却确实存在过的东西,一夜之间蜕去了,就像蛇蜕皮那样毫无征兆,自然而然。如果婚姻是她成长的沃土,那她大概还会像蛇一样,每年都会蜕皮两三次,直至她神经迟缓、代谢变慢,生命终结。
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对自己放任自流、对生活放任自流,她倒要看看卑鄙的命运还要对她做些什么。
打那天开始,餐桌上再也没有鲜花、窗台上的绿植也由于长期不浇水而迅速枯萎,电脑桌上的水晶狗被装进了杂物箱。只有绿色窗帘和床头那副木质相框的《日出印象》还在。她没有取下它们完全是因为那样做太麻烦。
她将生活降至一种全然的简洁之中,从一蔬一饭到居家装饰,从夫妻间的语言交流到身体交融,一切都以极简的形式呈现。她的生活陷入了一种因强制的情感疏离和自我抑制,而获得的某种孤独的快感之中。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生活中的繁文缛节全部被剔除掉以后,心灵上的重量莫名其妙的减轻了,她整个人都轻飘飘的,无所期待也无从失望。
日子比一件洁净的白衬衫还要苍白。她以为自己可以如此这般度过漫长的婚姻生活。后来,她才明白那不过是她对婚姻、对陈彦的无声抗拒,实际上,在她内心最隐秘的角落,希冀幸福的火苗从未熄灭。她亦只是像命运对她做的一样,在对生活和陈彦玩着小儿科的把戏。
在苍白与冷漠中度过了两个月后,俞纾冉无意识的“颓废心理实验”以失败告终。她向乏味的生活再次宣战,实际上她的武器不过是重新燃起的生活热情和浪漫情愫。但无论她如何全情投入、激情洋溢,这场战斗也不过是又一次自导自演的独幕剧。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看似盘旋向上,实则循环往复。
俞纾冉与陈彦之间的似乎横亘着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河流。即使俞纾冉一次次蓄积力量与热情站在河的对面,试图用自己赤忱的情感搭出一条亲密无间的桥梁,但冥冥之中总有羁绊。她不知道那羁绊究竟是何物,但可以肯定的是那羁绊与他们与生俱来的性格秉性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性格差异愈加明显,以至于那条河流愈来愈宽,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甚至连爱人之间应有的亲昵交流都不复存在,他们之间说的最多的话便是,“今晚想吃什么”、“我上班去了”、“我回来了”、“我周末加班”、“灰色西服洗了没干,你换一件穿”、“都几点了,该睡觉了”等等的话语。
他们每天都在向对方重复相同的话,一遍又一遍。仿佛婚姻生活的精巧齿轮,只有通过言简意赅的语言润滑剂,才能保持运转状态。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进行心灵上的沟通了,尽管他们以为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程度不亚于准确说出对方身体上某个隐秘位置的一颗痣或者一个胎记。其实,他们不过是生活表面的浮游生物,笨拙缓慢,毫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