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婚姻生活 2

俞纾冉跟随陈彦回婆家的第一个晚上,摆在她面前的现实就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可以说她的失望是从她晚饭后走进婚房的那一刻开始的。

这是一间套房——里面是卧室,外面是客厅。这也是在陕西关中地带最常见的房屋结构。卧室里有一张铺了红色床单和棉被的双人床,外加一个双开门的木制衣柜。从卧室出来是一个大约十几平米的客厅。确切说这是一间屋子被隔成了两个独立的空间。不过,客厅里空空荡荡,除了一把木制椅子什么也没有。墙壁是白色的,玻璃窗上结着冰花。眼前的一幕令俞纾冉倍感意外。“这还不如一间陈设简陋的宾馆呢!”俞纾冉心想。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房间里竟然没有电视机——那可是她在异乡过春节唯一聊以慰藉的乐趣了。这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于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唇枪舌战就此开始了。

“你家怎么连电视机都没有啊!”俞纾冉一边慢条斯理地从行李箱里取出各式各样的春节礼物一边没好气地说。

“过年谁还看电视啊!我弟他们房间里有电视,你想看可以去他们房间看。”陈彦说。

“你弟房间能跟我们自己房间的一样方便吗?我想随时看呢!”俞纾冉说。

“怎么不能了,你想去看就去看啊。我弟媳妇人挺好的,你尽管去。”陈彦说。

“她们人好,我也不好随意想看到几点就看到几点吧。人家还有小孩子呢。晚上肯定作息时间比我们规律。”俞纾冉说。

“那你就少看会儿呗。就八九天时间不看电视能怎样呢?我们一起去我爸妈房间聊天不好吗?”陈彦说。

“天天聊天儿啊!再说,你们都说方言,我都听不大懂。刚吃饭时你们聊的笑逐颜开,我都不知道你们在笑什么。”俞纾冉说。

“怎么就听不懂了,我们这里方言有那么难懂吗?”陈彦说。

“似懂非懂,一半一半吧。”俞纾冉说。

“哎呀,你听不懂也没关系,跟大家坐在一起就行了,你看我弟媳妇,人家跟我家人都相处的很好呢。学着点儿!”陈彦说。

“我跟她能比吗?她就是你们这里的人,说话啊、生活习惯啊都一样的。我不一样啊。我听不懂就是听不懂,干嘛非得学她呢!”俞纾冉说。

“总之你多跟大家接触就行了,没必要非得听得懂、聊得来。”陈彦说。

“我不想像个傻子似的坐在边上,太无聊了。我想看看电视,打发打发时间。”俞纾冉把礼物都拿出来放在边上,继续道“一会儿把这些礼物给大家送去吧。”

“嗯,呆会儿我们一起去。”陈彦说。

“好”俞纾冉说着坐到了床边。她捋了捋头发,仰起脸看着站在窗边的陈彦接着说“后天就除夕了,你们这里哪有可以买沙发和电视的地方?比如集市什么的有没有?”

“集市当然有啊!我妈刚给我说明天带着咱两去集市买沙发呢。电视机嘛她说不买了,买了也是浪费,我们就过年呆几天而已。”陈彦说。

“什么叫买了也是浪费,过年我想过的舒服开心一点嘛!再说,以后我们过年不还得回来吗?难道年年不看电视,就坐一起聊天?”俞纾冉说。

“就为每年看几天买个电视你不觉的太浪费吗?我觉得我妈说得对。”陈彦说。

“我不管浪不浪费,反正我要买电视。你把我的钱给我,我自己买。我不想好容易放个假每天都闷闷不乐地过。”俞纾冉抬高嗓门说。

“俞纾冉你还讲不讲道理啊!你一个月挣多钱你不知道吗?还这么牛逼的!视金钱如粪土啊!结婚是要过日子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啊?幼稚不幼稚!”陈彦说。

“陈彦你什么意思?我一个月挣多钱?我不就比你少两千块吗?你觉得你了不起是吗?”俞纾冉气冲冲地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总之,我们现在结婚了,要花钱、该花钱的地方还多呢,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彦说。

“陈彦,你的意思是我们结婚了就一切都围绕着基本生活出发了?我就连享受生活资格都没有了吗?什么才是该花的钱?”俞纾冉气冲冲地说。

“不是说不能享受生活,只是我们现在条件不允许。你懂吗?我们要买房子、要孩子这些都是该花钱的地方,而且都不是小数目。你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陈彦说。

“我就是不明白!这都什么时代了,家里还没个电视,你不觉得可笑吗?”俞纾冉冷笑着说。

“有什么可笑的。我们在BJ不是买了电视了吗!老家干嘛还买啊?”陈彦说。

“BJ是BJ,老家是老家。这冲突吗?我要求的只是能看个电视而已,过分吗?”俞纾冉皱着眉头说。

“我都给你说了钱要花在刀刃上,咱现在条件有限!”陈彦说。

“我拿我自己的钱给自己买个电视有错吗?我还没要求你家里或者你买电视呢!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不要太过分!把卡给我!我明天就去买!我自己去!”俞纾冉说着走到陈彦身边伸手去掏他口袋里的钱包。陈彦见状握住俞纾冉的手,重重地甩开。

“陈彦,你不要太过分!把钱给我,那是我自己的钱!”俞纾冉说。

“什么叫你自己的钱?那是我们买房的钱!”陈彦反驳。

“陈彦,你还要脸吗?别人结婚买房都是男方出钱,女方自愿。我们倒好,我们在一起这些年,我的钱都给你管着,那是因为我信任你,我懒得管!可是你居然要剥夺我花钱的自由,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俞纾冉大声吼道,她把手继续往陈彦口袋里伸,而且又一次被重重地甩开。

“你他妈的还能不能好好的!大过年的非要这样吗?”陈彦吼到。

“你他妈的还知道大过年的?你知道我人生地不熟,度日如年吗?我想为自己创造点快乐有错吗?”俞纾冉说。

“俞纾冉,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就跟人不一样是吧?你看我弟媳妇只要妈做饭她就去帮忙,家庭闲聊也积极参与,你呢?你是木头吗?”陈彦说。

“我就是不一样!我听不懂,也不想装懂!妈做饭我没去帮忙吗?是她不要我帮忙!再说我也不会做你们这里的家乡菜!”俞纾冉说。

“你不会,你不懂,就会我行我素!”陈彦皱着眉头说。

“陈彦,你说话要凭良心!我要是我行我素的话压根就不会跟你回来过年!我回我家不好,还是在BJ过年不好?”俞纾冉委屈地说。

“你能不能有个为人妻的样子?你以为你还是天真少女可以为所欲为吗?”陈彦说。

“我买个电视就是为所欲为?陈彦你不觉得你说话很可笑吗?把钱给我,我不想跟你再废话了!”俞纾冉怒气冲冲地说着再一次伸手去掏陈彦口袋里的钱包,结果又被重重地甩开。

“我不想跟你废话!我去给大家送礼物去。你自己呆着吧!懒得理你!”陈彦说着拎起地一大堆礼盒朝门外走去。

俞纾冉被留在了卧室里。她拉上了窗帘,打开床头的一盏小灯,心如死灰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从其他房间里传出的阵阵笑声飘进了卧室。不知怎的,她听到那笑声后更加生气了,她想冲出房间离开这个孤独无依的地方,可是理智告诉她她不能那样做——毕竟她是已经别人的妻子、更是别人家的儿媳妇。房间里寒气袭人,她随手把被子裹在身上依旧躬着身子一动不动。此刻,她内心的寒凉已经胜过一切——她终于明白一个女人毫无物质观念地无条件信任一个男人是多么愚蠢和错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又开始憎恨起自已来,她打心眼儿里瞧不起那个沉睡已久的自己:“我真是蠢透了!我对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而且无法修正,只能将错就错。现在看来我已经在人家手心里了!”

她在床边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很久。除了生闷气,她什么也没有做!她能做什么呢?她只能一头扎进既定的现实里,再一次陷入虚幻的期待之中。她期待陈彦的垂怜、期待他走进房间对她说些体恤话、拥抱她或者亲吻她,以此来作为拒绝她的充分理由。然而,她注定会失望,因为那不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也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争吵。在他们共同生活的七年里,岁月不是在忙碌中流失、就是在冷漠中封存。总之,这个男人——她的丈夫——早就在经年岁月里习惯了她的自我疗愈。他根本无需多此一举为了让她缓和情绪而做点什么。她早就是他的了!当她的工资与他的工资存在同一个家庭账户并且这个账户由他管理时,她就已经是他的掌中物了。当她一次次出走又回归的时候,她在这段婚姻种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了。而他只要眼不见心不烦就可以了。这对于他心目中理想化的婚姻生活而言并无多大坏处。,他甚至因此而获得了更多独处的机会和自由的空间。毕竟夫妻两的每一次冷战带给女妻子的是痛苦和煎熬,带给丈夫的却是难得的独处时光。这一点,妻子早有觉察,因为当他对她实施冷暴力的时候,他肃穆的脸上偶尔也会泄露他内心深处的秘密——那种作为男性在自认为掌控全局时的泰然自若和自鸣得意——那是一种极不易察觉的笑容,但她的妻子还是能够捕捉到它并且将它视为对她最大的精神亵渎和心理刺激。于是,这个备受冷落妻子只有自我压抑或者歇斯底里的份儿。通常情况下这两种状态在妻子身上是一前一后出现的,但这个晚上她只能在前一种状态里挣扎。一个懂事的女人是无需一个男人费心劳神去哄的,或许这个男人就是秉持着这种观点才将他的凉薄进行到底。而他的妻子始终不明白一个道理:如果一个女人无法让一个男人在爱情里患得患失的话,他就永远也学不会珍惜,至少对于陈彦而言确实如此。

一个多小时后,卧室的门开了,进来的不是陈彦,而是陈彦的母亲。她动作娴熟地打开了吊灯,房间里顿时明亮的有些刺眼。俞纾冉扭头看着她说:“妈,你还没睡?”这时,她看到了她的脸上面色凝重没有一丝笑意。

“纾冉,我听陈彦说你要买电视。”她说着将客厅唯一的一把椅子拉到俞纾冉对面,与她面对面坐着。

“是,我想买个电视。过年嘛,家里总归要热闹点。”俞纾冉尽量平复心情用平和的口吻回答。

“嗯——,是这样的,纾冉,电视是我不让买的。你看你们结婚,我给你们准备了婚房,明儿咱再去买个沙发就差不多了。电视没必要买,你们也就每年过年住几天而已。”她冷冷地说。

“妈,电视我们可以自己买,现在电视也不贵。”俞纾冉说。

“电视贵倒不贵,不过那也是钱啊!你们挣钱也不容易,把钱花在刀刃上。你们不是还要买房子吗?”她目光凌厉地看着俞纾冉说到。

“妈,你可能不知道,我习惯每年除夕看春晚了。我从小就这样,这是我觉得过年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了。所以没有电视我觉得好像过年的快乐都少了很多。”俞纾冉说。

“春晚你可以去陈乐(陈彦的弟弟)他们房间里看。”她说。

“嗯,我知道。不过陈乐他们孩子还小,晚上肯定睡得也早,我不好影响他们休息的。”俞纾冉说。

“那就少看一会儿么,多大点事!”她说。

“妈,我已经跟陈彦说过了。电视以后我们回来也可以看,又不是只看这一次。”俞纾冉说。

“你们以后回来不也就住几天吗?我看电视就没必要买了,浪费那钱做什么!”她说。

“妈,没关系的。我拿我的钱买就好了。”俞纾冉说。

“纾冉,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你的钱?你和陈彦结婚了,不管是你的工资还是陈彦的工资,那不就是你们小两口共有的钱吗?钱要花在你们买房子上才是正道儿!你就是有这大手大脚的毛病,得改啊!”她刻薄地说到。

她的这番话彻底把俞纾冉激怒了,她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翻滚的怨愤,索性一股脑儿道了出来:“妈,您说这话我也不爱听!难道我跟陈彦结婚了,就连支配自己工资的权利都没有了吗?什么叫大手大脚?难道我按照你们心里的标准花钱才是唯一正确的花钱方式吗?你们认为买房子重要,是,我也认为重要,可是我觉得眼下我买个电视机也不过分。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了吗?我的钱交给陈彦管是因为我信任他,但并不意味着从此以后我就没有自主花钱的权利。你们的逻辑太可笑了!现在这个社会年轻人订婚、结婚什么样,你们应该心理清楚!而我俞纾冉呢?我订婚的时候,您甚至连一顿宴席都没给我们预定,而且您应该记得,那顿订婚宴还是我们自掏腰包的!而且——,”俞纾冉话音未落,门又开了,进来的是陈彦的妹妹陈帆。她笑容满面地看着俞纾冉说道“嫂子,打牌吗?我哥他们在厅里打牌呢。”说完,她站到了母亲身边,双手搭在她肩上,笑容可掬地看着俞纾冉。

“你们打吧,我不会玩儿牌。”俞纾冉微笑着说。

“你们聊什么呢?”陈帆说。

“你嫂子跟我这儿抱怨呢!”她说。

“抱怨什么呢?大过年的,好好的啊!”陈帆说。

“你让她说!我倒要听听她还能说出什么来!”她说。陈帆没有吭声,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她母亲身后。

“妈,不是我抱怨,我本来也不想说这些。可你不觉得你们这样限制我花钱有点太离谱了吗?买个电视机有什么的?我又没让你给我们买!花的是我自己的钱!”俞纾冉说。

“嫂子,你说这话就不对了!妈不都是为你们好吗?你们结婚,妈帮你们把老房子重新粉刷一遍,还给你们买家具,明天还说要去买沙发,这不都是为你跟我哥住的舒服一点吗?妈为你们付出的够多了!你不能这样跟妈说话。”陈帆盯着俞纾冉说到。

“陈帆,你说妈为我们付出了很多,我想问一下这个房子怎么样你们看不见吗?除了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有什么?这些我都不在乎。我既然决定嫁给陈彦我就没打算在乎这些。我们订婚的事我不知道妈跟你说了没,订婚宴都不为自己儿子准备的人也敢说自己付出。怎么好意思说出这样的话!”俞纾冉说。

“纾冉,订婚宴我是没预定,也没花钱,可是我有没有给你一万块钱?你这孩子不能没良心!”她说。

“妈,您订婚宴上给我一万块钱连个红包都不包,您把那一沓钱放我手上是羞辱我的吧!我当时感觉我把自己卖了,换来手上那一沓钞票。您知道那件事对我伤害有多大吗?何况,我现在告诉您,那个钱我一分都没花,原封不动给你儿子了。我就想问问您,您连一个红包都没时间买还是没钱买?您这叫为儿子付出!天底下的父母没有几个像您一样,那么草率地对待自己亲儿子的订婚宴的!这些都过去了,我都不想提了!”俞纾冉说着眼泪稀里哗啦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姐,合着妈给你钱还给错了是吧?你不要太过分!”陈帆恶狠狠地说。

“对错你们自己心理清楚,我不想说什么了!过去了我也不想计较!”俞纾冉说。

“那你现在跟妈说这些什么意思?”陈帆说。

“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拿自己的钱买个电视机,你们用得着轮番上阵来质问我吗?”俞纾冉说。

“不买电视不是为了让你们早日买房子吗?”她说。

“妈,您要是真为了我们买房子,你就不至于跟陈彦说我们买房子你一分钱也不会出。我们也不至于这么辛苦地精打细算过日子。我跟陈彦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你问他去!我做的还不够吗?别人结婚都是先买房再结婚,我跟陈彦是裸婚。我们结婚有什么啊?什么也没有!你还要我怎样做才满意?难道我的日常生活消费都要谨遵你的吩咐吗?我是个人,不是跟你儿子结婚了就变成你的傀儡了!你别想左右我的生活!”俞纾冉悲愤地说到。

“嫂子,你说话真的太过分了!妈为你们付出的够多了!”陈帆重复道,可她显然已经词穷了。

“我只是说出了事实。”俞纾冉用袖口擦了擦眼泪说。

“纾冉,你真的是太没良心了!”她愤怒地盯着俞纾冉说到。

“妈,咱走吧,别跟她胡搅蛮缠了。气大伤身,咱不跟她一般见识。”陈帆说着把她母亲从椅子上扶起来。事实上,她母亲根本无需搀扶,因为她身体健壮,脸上甚至都没有几道皱纹,完全看不出是六十三岁的年龄。可她还是搀扶着她,她也顺势让她搀扶着,做出一副年迈体衰的样子,这是做给俞纾冉看的。

她们离开后,俞纾冉依旧坐在床沿儿上一动不动,如梦似幻。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听到些什么,刚才这场唇枪舌战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只能从中获得一些碎片化的信息。但是,她很快就从恍然如梦的感觉中清醒过来,虽然无法完全清晰的回忆起刚才的对话,但她的身心明显感觉到一种宣泄压抑情绪后的酣畅淋漓。

俞纾冉为陈彦这一家人感到震惊不已。平日里他们天南海北生活在各地,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聚到一起感受家庭氛围。但在这个大家庭里有一种看不见的凝聚力和牢不可破的群体性共识。这种共识只屈从于一个意志,这个意志来自于陈彦的母亲。如果把这个大家庭比做一台计算机的话,那么陈彦的母亲就是这台计算机的大脑,其他家庭成员都是计算机的各个组件。当这个大脑发出指令时,所有零部件都会快速积极地响应,并且按部就班地完成各项指令。俞纾冉纳闷儿这位老妇人为何会在这个由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组成的大家庭里独占鳌头,引领每个家庭成员的心智和认知。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因为她天生态度强硬、观点直白、说一不二。他给每个家庭成员下达指令时,通常只会说“你应该干什么”或者“我希望你干什么”就这么寥寥几句,他就可以不显山不露水地掌控这台计算机里的任何组件,不费吹灰之力。哪怕在外人看来她的要求近乎无理、甚至漏洞百出,但她天生具有领导才能,能够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控制的服服帖帖。

当然,她的这一套强势法则对于骨子里带着反叛精神的俞纾冉则另当别论。甚至可以说,俞纾冉的出现是在公然挑战她业已在二儿子身上建立起来的母性权威。虽然她儿子向来以她的意志为准绳且身体力行贯彻执行,可在她看来这似乎远远不够。因为婚后的俞纾冉也应该心甘情愿成为这台家庭计算机的零部件,应该理所当然接受她的指令行事。“多么蛮横的女人!多么荒谬可笑的一家人!我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的家庭和这样一类人。”俞纾冉心想。俞纾冉觉得这家人凝聚在一个意志之下,甚至有时摒弃了人基本的善良和通情达理。她为此感到痛苦和难以忍受,她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这个奇怪的六口之家。

但是后来她终于明白了,她在古斯塔夫·勒庞关于群体性格的论述中找到了答案。这段论述非常贴切地阐述了她当时的感受:千万不要认为一种正确的思想会仅仅因为自己是正确的就能有什么影响,或最起码影响开明的人。开化的人能够接受直接证据,改变观点,但他们的无意识自我很快就会把他拉回原来的思想。过几天再看他,他会把自己原来的观点再说一遍,连措辞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他其实一直没有摆脱旧思想的影响,因为旧思想已经变成了感情。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俞纾冉最终原谅了陈彦。因为他们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他们各自手中握着那把钥匙。在不懂爱的年纪,太多人打着爱情的幌子奋不顾身跳进爱欲之河,以为爱可以改变一切、战胜一切。实际上爱什么也改变不了,也战胜不了。爱对我们身上与生俱来的思想观念无能为力,到最后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谓的“爱”被这个盘踞于我们心灵深处的观念打的落花流水,直至爱本身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彻底消亡。唯有两个价值观念相当的爱人才能在情感世界里或者婚姻生活里保持一个相对舒适和谐的状态。

当天晚上,直到深夜陈彦才回到卧室。他进门的时候,俞纾冉并没有入睡,她和衣躺在被窝里正苦苦思索着不尽如人意的婚姻生活。由于房间太冷,她几乎是蜷缩成一团把大半的被子都压在身体两边,不让寒气袭进被窝。这也使得陈彦上床后,不得不使劲拉扯被子才能将自己的身体包裹严实。他知道她并未入眠,但他们谁也没有跟对方说一句话,就连彼此的身体也在刻意保持着距离。在无声的暗夜里,他们各怀心事,各自入眠。

第二天,他们在对方面前依旧惜字如金,只在在非说话不可的情况下才向对方吐出只言片语,只要足够表达实际意图便点到为止。

他们按原计划三个人一起去了集市。乡村集市在春节前夕总是格外热闹,到处一派欢乐祥和的节日气氛。陈彦搀扶着母亲走在前面,俞纾冉紧跟在他身边。他们都没有怎么说话,相对而言,陈彦跟他母亲的交谈略多一些,没一会儿功夫两人就谈笑风生了。由于他们说的是关中方言,俞纾冉听的似懂非懂,而且她也懒得去听。她只是像个孤独的游魂紧跟着他们在人群中穿梭。那个下午,她无比思念远在家乡的父母和兄弟,那里才是她真正的家,那里才是她快乐的港湾——在那里她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会被扣上不合理和出格的帽子。“女人为何要结婚呢?就是为了给自己的人生添堵的吧!”俞纾冉暗自思量着,行动上却尽量做到端庄得体、符合一个做妻子和儿媳的标准仪态。

他们转悠了大半个集市后,终于在镇上唯一一家开门营业的家具店停下了脚步。店里大约有六七款沙发,考虑完沙发尺寸与客厅大小的匹配度以及价格因素后,他们可选择的就剩两款沙发了。于是,丈夫冷冷地看着妻子从他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行不行”或者“好不好”,妻子则回答“不好”或者“行”之类的字眼。

最后他们买了一款灰色的布艺沙发。老板允诺当天就送货上门。就这样沙发如愿以偿的买到了,而俞纾冉心心念念的电视机却化为泡影。母子两根本就没带她去集市上的家用电器商店,单凭她一个人自然也找不到店的位置。买电视机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了,母子两兴高采烈地搭车回家的时候,俞纾冉坐在他们后面一言未发。

那个春节,俞纾冉在冷落和排斥的家庭氛围中度过了整个假期。尽管她保持着内心的自尊和孤独,但是她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一星半点的快乐。那是她此生度过的最难忘的春节,那个春节她的心于无声处哭泣,眼泪只在深夜时分静静流淌。也是在那个时候,她似乎更加明晰地看到了她的婚姻中暗藏着的某种悲剧性。——这种悲剧性既包括她与陈彦之间生活理念的不可调和性、也包括她长期以来对于婚姻的悲观态度(即“或许婚姻就是无尽地忍耐、顺从和接受“)更包括她自身对于生活的双重性认知(即既渴望拥抱一种完全自由自主不受束缚的生活,又害怕这种自由所带来的冒险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