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纾冉在杂志社的工作,并非如想象中那么顺利,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她的上司是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她叫田文文,一个看上去干练又高傲的漂亮女孩。俞纾冉对她有种天然的下属对上级的敬畏感,更何况田文文除了与她谈论工作之外,总是表现出一副高冷莫测的神情,偶尔才会流露出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
事实上,杂志社里有很多年轻的漂亮的女孩。在她们时髦自信的外表之下,还有一双妙笔生花的手,个个儿才华横溢。俞纾冉置身其中,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她因此而备受煎熬,总是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这份工作,生怕她哪一天在稿件中闹出乱子颜面扫地地离开。尽管在她把自己的这种危机感和空前绝后的压力告诉魏莱以后,得到了她的鼓励与宽慰,可她的担忧还是丝毫没有减少。千百种差错和纰漏在她脑海中掠过,她写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篇稿子都可能成为她离开的原由。那段时间,她异常焦虑。但她终究没有退缩,坚持的理由只是源自热爱。对于她好不容易找到的人生方向,她不愿轻言放弃。过分的热爱,总会令人精神紧张,患得患失。她全力以赴投入她所热爱的工作,同时也在全力以赴对抗着因热爱而带来的精神副作用。
后来,她的焦虑状态在她完成“北漂青年”的选题后被治愈了。那是她受到田文文与社里一致肯定与认可的第一个专题。其实,她在做选题策划时就已经信心十足。因为这个选题正是她曾在深夜未眠时思索的谜题。她的受访者包括各行各业,从服装店员、酒吧驻唱歌手、街边餐馆的个体户,到出入高端写字楼的白领和小企业老板。这些人正是一代代北漂的代表和时代的缩影。
在BJ,他们经历过怯懦、孤独、沮丧、绝望的时刻,也经历过灿烂、沉醉与狂喜的瞬间;在BJ,每一个渺小的生命都在等待着生命盛大的绽放,愤闷与感恩交织在一起,希望总是比幻灭更加强烈地占据于心间。没有什么可以打倒他们,机遇永远在前方清晰而明亮地闪耀。他们有的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自己开店当老板、有的希望发财致富让家人过上更加富足的生活、有的希望自己某天被星探发现成为冉冉升起的新星、有的希望自己未来成为行业精英衣锦还乡、有的希望自己积累经验为自主创业做好准备、有的希望自己的企业不断发展壮大成为行业独角兽。他们选择北漂的理由千差万别,但他们眼里闪烁的光芒都叫做希望。俞纾冉注意到他们在向她讲述自己的梦想时眼里盈着喜悦与期待,谈论当下的生活时眼神就暗淡了。
在众多受访者中,一个干设计工作的男孩儿让她印象深刻。他是一家广告公司的平面设计,因为长期加班,整个人看上去消瘦且憔悴。他对生活充满了怨恨,他向滔滔不绝地向她讲述了他的境遇。交谈中,年轻人眼里流露出痛苦又清高的表情。他声情并茂地说:“你知道吗?我公司有着独特的企业文化,上级总会否定下级,不管你工作做得好还是差,总会全盘否定你,甚至否定到让你怀疑自我。但奇怪的是,他们一边把你说的一无是处,一边又不断地给你安排工作。我就在想,既然你觉得我这么差劲怎么不把我炒了,还要继续安排更多的工作,让我没完没了的加班儿呢!”他说完,拿起手边的咖啡呷了一口,继续道:“而下级对上级呢,都是表面顺从,背地里各种谩骂。比如说,当领导问他们方案怎么样了或者只是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总是表现的毕恭毕敬、甚至阿谀奉承一番,但只要领导一走开,他们就会窃窃私语起来——这活儿没法干了,方案改了多少稿了。只要甲方不满意,我们都是背锅侠。他们总是不停地抱怨着,却没有几个人真的说不干就不干。还有该死的办公室政治。本来工作就很累,还得时刻提防着踩坑。尤其是中层领导大多口蜜腹剑,为了往上爬、为了自己的利益更是不择手段,什么卑鄙的招儿都使!他们扯谎、抱怨、捏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在这里工作真的是受够了,可是我不能辞职,我女朋友还让我在BJ买房呢,她说不买房子就不结婚。我很爱她,所以我得忍着,等我再积累些经验去更大的公司上班,赚更多钱。而且说不定大公司工作氛围会好些。可能是这个公司风气坏了,大家不这样要么自己难受,要么就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没有别的办法。”他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表情随之狰狞起来。
俞纾冉无法对他的经历完全感同身受,但她情不自禁地对他心生怜悯。她相信这个城市里一定有很多人像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样,在不尽如人意的工作中苦苦挣扎。他们每天像战士一样奔赴工作的战场。他们强打起精神应对工作中的种种境遇与压力,可他们从不轻言放弃。他们只需要一点犒赏就会快乐、一丝希望就会坚持,一句似是而非的承诺就敢赴汤蹈火。或许他们并不特别,又或者他们并不普遍。毕竟这个城市包罗万象,任何自以为是的个体命运在时代的洪流中也不过沧海一粟。但不管怎样,俞纾冉始终认为每个个体都值得被尊重,每个个体的遭遇都值得被书写。而且那些越是凭一己之力与现实世界进行实力悬殊的斗争之人,越是值得被珍视、被歌颂。毕竟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败下阵来的人太多了。而且,俞纾冉还认为,就大多数人而言——不管是极端利己主义者还是诚实正直之人——当他们退回到自我生活的小天地时,他们的天性中都有可爱和善良之处。
除了这个印象深刻的小故事外,其他受访者也向俞纾冉吐露了他们北漂中的辛酸苦辣。俞纾冉好几次为之动容,热泪盈眶。大多数北漂都能够在别人的故事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地下室是BJ现象、蚁族是BJ现象。这些现象的背后每天都在上演着北漂故事。尽管千人千面,可俞纾冉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在别人的故事里感慨自己的北漂经历。《北漂青年》的专题做的很成功,杂志销量和反响都不错。那是俞纾冉第一次将他人的故事,用文字表达的淋漓尽致。社里的领导都一致表扬她,只有她自己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其实,她的内心就像一架久未弹奏、落满尘埃的钢琴,突然间被一双熟悉的手按动了琴键。
自那以后,杂志社把一些具有社会性的选题策划及撰稿交给了她。她如鱼得水般策划着每一期选题,进行着每一场采访,撰写着每一篇稿子。她也因此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性格迥异,职业不同,却能够在彼此的工作及生活中找到生活的共鸣。俞纾冉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儿,在经历了人生漫长的迷茫期后终于找准了自己的位置。尽管如此,有时候她还是也会自我怀疑,确切说是怀疑这份热爱是否真实,怀疑她握在手中的那支笔是否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归宿。她充满疑惑地审视当下,但很快她又恢复了精神,好像思考这些问题都多余的似的。也许,大多数年轻人都有这样的困惑。
青春本就是人的生命构成里最奇特的一部分。大多数人的青春都是在摸索和虚度。世间没有什么像青春那样清晰地诠释出困惑、艰涩的生活之谜了。那些莫名的痛苦和巨大的欢乐,在青春里都炙烈而野性。年轻气盛的北漂青年他们富有却很贫穷,他们强大却一无所有,他们嗅觉敏锐的感受周围的一切——欢乐与痛苦都如此强烈。他们见证着自我的成长、城市的发展,那些与他们无关的财富和荣誉,都让他们感受到了城市中充满诱惑的、似乎垂手可得的机遇。也许,他们因此而心怀信念——只要步伐坚定地勇往直前,那种极其幸运、美好、荣耀的幸福生活便会找到他们。然而,事实上他们永远无法掌握、留住和占有任何东西。青春这种东西注定是用来试错的。只有在经历沧桑后,人才会懂得究竟该如何利用它。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青春本身的无意义,它反而因为遗憾而更加弥足珍贵。生命本就是一场在缺憾中不断补救的旅程。
俞纾冉在杂志社的时光是快乐的,她写出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份稿件都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她一想到在这个城市里——其他城市里,或者更远的地方,有人通过读她的文章找到共鸣与慰藉、信心与希望,就觉得她的人生也因此被赋予了某种重大意义,从而常常感到有种使命感般的光环笼罩着她。在她的工作中,她既是忠实的聆听者,又是真诚的讲述者。她揣着一颗赤子心讲述着她所了解到的一切——她讲述城市的夜晚、讲述黑暗与时间的秘密、讲述隐匿在人们心中的理想生活、讲述他们生活中细微的欢乐与痛苦,讲述爱情,也讲述这个城市奔腾不息的脉搏。
渐渐地,她对工作的热情几乎可以压倒一切。陈彦变成她生活中的附属品,工作才能激发她的激情。她不在要求陈彦为她制造浪漫,给予她更多的爱情了。这一方面是因为她工作繁忙根本无暇谈情说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听过了太多的故事,见识了别人的悲欢离合后自己也成熟了几分的缘故。她渐渐意识到她曾对爱情的种种期待只是一场无尽的幻想。令她奇怪的是,当她不再纠结于一种完美关系时,她反而更加自由了。而且,他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和谐状态。她与陈彦之间除了“买房子”这件事属于共同目标,每月需进行一次“攒钱沟通会”之外,其他时间他们的聊天内容仅限于生活琐事和奇闻趣事。俞纾冉有时在想或许对于一对价值观不同的恋人而言,沟通越少,生活越和谐。这是他们磕磕绊绊走过六年后,她得出的生活经验。
不过,经验归经验,当她深度思考他们的关系时,还是会惊讶于自己是如何过上这种流于表面的生活的——他们的灵魂相距遥远,但是他们的身体每天晚上都躺在同一张床上。他们做爱不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激情,而是缘于生理上达成的某种一致性。他们每周三与每周六的晚上做爱,时间大约在晚上十二点左右,确切时间取决于他们几点忙完各自的事情,或者几点关掉电视机。他们做爱就像在毫无激情的混日子似的。她总是背对着他,让她的心与她的脸一样朝向黑暗的虚无之境。
这是她与陈彦之间达成的默契。这种默契里,情欲早早地死了。当他们在黑暗中被赤裸的颤栗席卷全身时,他们彼此消失了、生活中的一切都消失了。她躺在他身边,听着他欣然入睡后均匀的呼吸声,内心一片寂寥。有时她内心沉静渐渐入睡,有时她在漆黑的夜晚久不能寐。这时她便会一边厌恶地推开酣睡中的陈彦,一边充满痛苦地自我厌恶:我为何会在他原始又野蛮、笨拙又无趣的欲望中迎合他,而我自己除了失眠和孤独几乎一无所获。
在现实世界里俞纾冉真真切切的生活着,在灵魂深处她却早已将自己理所当然地放逐于爱情的虚无之中。她觉得那就是生活与爱情本来的模样。
那时,她从未意识到渴望进入一个人的灵魂与渴望占有一个人的身体,可以同等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