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荒谬的英雄

新的生活又一次开始了,没有解释,也不容选择。俞纾冉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这大概是过往的北漂经历赋予她的能力,这种能力在她体内是种近乎本能的东西。BJ快节奏的生活,让她觉得充实而满足,好像她的生命因此被扩大了一倍。白天,她一心扑在工作中,晚上回到酒店后就用阅读与电影打发时间。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件每晚必做的事,那就是倚在窗边,凝望城市的夜。她还是像过去一样,有时怀着冷漠而疏离的情感注视这座城市,有时又怀着赤诚而浓烈情感注视着它。不管她将那一种情感投入这座城市,她都不得不感概自己曾为之奉献的青春、寻到的梦想、经历的爱情和体验的生活滋味。时间悄然流逝,她与它都变了很多,但她深知她们之间永远存在着一种秘密联系,这种联系只有她知道。

世事变迁,城市迈着决绝的步伐,一路璀璨、一路辉煌,而俞纾冉却在命运的召唤中不断后退,直到她又重回它的怀抱。事实上,这座城市更多的时候带给她的是一种无法逃避的漂泊感。即使她曾无数次作为一粒浮尘漂泊在这座城市,她也从未觉得自己真正属于过这里。哪怕有些时候,这粒浮尘在阳光下披着霞光,看起来熠熠生辉,可它终究会在暮色渐浓时褪去浮华,坠落至某条街、某个巷子的某个栋楼里的某个暗淡无光的角落。

如今,在她看来,BJ这座城市所带给她的不过是白驹过隙般的岁月中最滚烫,却最易流逝的那部分。在过去的九年间,她只是个行色匆匆的赶路人,盲目的追随着虚幻的幸福。俞纾冉正是在这种带有一定程度必然性的盲目与热切中,逐渐被消耗、直至凋萎,然后再涅槃,像是在跟自己玩一个“永恒轮回”的游戏。

尽管,俞纾冉在刻意回避着往事,竭力在心里筑起一道自我防护的围墙,可她还是会在故地重游时,无可避免地回想起流逝的岁月。在物是人非的强烈冲击下,回忆几乎无孔不入。在她的所有回忆里,有一个人像一道光一样照进了她的心里。她就是魏莱。一想到她,俞纾冉便觉得回忆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魏莱是她回忆里最温暖、最有力量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启迪了她。她惊讶于自己想到她时的感受,居然与十年前她与她的初次相识时无异。她觉得她应该见见她。对于俞纾冉而言,她俨然成为这座城市某种象征、某个符号,她的出现让俞纾冉的生活在精神层面上变得愈加深刻,或者说她的世界中属于自我精神探索的那部分才真正开启。遗憾的是当时额俞纾冉没有勇气成为一个如她一般的女子,去追寻那种精神欲求与现实生活高度契合的崇高生活。她只是把她的出现当做这个充满奇迹的城市对她的馈赠,而且当时她并未意识到这份馈赠是多重的,既有关于梦想的奇迹,也有关于爱情与生活的启示。此刻,她又想起了她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夜晚。她被她的思想深深震撼,几乎是醍醐灌顶。然而,她终究还是囿于现实未能摆脱自身的怯懦和对未来的忧虑。直到五年前的那一天,她才幡然醒悟那个夜晚她们的谈话,几乎是对于爱情与人生的精准概括和高度总结。如果那时的她能够勇敢地挣脱看似平淡安稳,实则暗潮汹涌的生活,那么也许她的人生前半段会是另一个故事。人生是一盘充满迷雾的棋局,一个人注定要带着自身无法克服与逾越的局限性走棋。她也是如此。过去发生的一切注定会发生在过去的她身上,现在的她又将有全新的故事。想到这里的时候,她感到宽慰了些。实际上,她早都原谅自己了,她只是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苦难而感到遗憾与痛心。

人生没有如果,更不会重来,选择了任何一种生活都意味着必须要承担这种生活带来的所有苦难和不测。五年前,当俞纾冉怀着悲痛与歉疚看着孤身一人的自己时,她终于明白一个女人一生中所有契而不舍的外求,终不过一场徒劳无功的探索,唯有忠于自己内心最隐秘、最克制的那部分真实,才不至于在失无所失时束手无策,对莫测的未来充满恐惧。诚然,现在的她已经找到了自身与生活的平衡,但没有人会知道一个曾被命运抛进深渊的女人,要经历怎样的苦痛才能涅槃重生。三年前,她还在痛苦的泥沼中苟延残喘。她甚至想到过死亡,而且不止一次。直到有一天,她在电视里的一档作家访谈的节目里,看到嘉宾在津津乐道地讲述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对她写作生涯的影响。她几乎是在一瞬间想到魏莱的,也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向她讲述《西西弗斯的神话》时的情景。当时她们斜靠在沙发上相视而坐,魏莱用充满激情的语言为她读着书中的段落:

“他藐视神明,仇恨死亡,对生活充满激情,这必然使他受到难以用语言尽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个身心致力于一种没有效果的事业,而这是为了对大地的无限热爱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如果说,这个神话是悲剧的,那是因为它的主人公是有意识的。若他行的每一步都依靠成功的希望所支持,那他的痛苦实际上又在哪里呢?……他完全清楚自己所处的悲惨境地……,造成西西弗斯痛苦的清醒意识同时也造就了他的胜利……不存在不通过藐视而自我超越的命运……幸福和荒谬是同一大地的两个产儿。

西西弗斯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

不存在无阴影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藐视的命运……在这微妙的时候,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斯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这一系列没有关联而又变成自己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注视下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西西弗斯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着。”

最后,她怅然若失而又若有所思地说“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着西西弗斯般的命运,但是我们未必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

魏莱的这句话,像一记耳光、一声警钟,在时隔五年以后,将她从痛苦的泥沼中解救出来。自此以后,她坦然接受了自己全部的命运。而她的声音在她的心中再次响起的那一天,也成为了她人生路上的分割线,将她的生命历程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段——前一段她稀里糊涂地投入生活当中,对于自身荒诞的处境浑然不觉,就连荒谬本身都不属于她;后一段她则要在即将投入生活之前就对生活及自身保持清醒的认知,哪怕人生的苦难循环往复、无休无止,那她也要在清醒中寻求意义,而那个意义除了承认自身欲望的真实性,并忠于它以外,别无其他。她要像西西弗斯一样支配自己荒诞的命运,而不是在浑浑噩噩中,漫无目的地度过漫长岁月。

在时隔十年以后,她又一次因为想起魏莱那句一语道破天机的话而强烈地思念着她,期盼着能够再次见到她。如果说人生的每一场相遇都是命中注定,那么俞纾冉与魏莱的相遇便在命运的机缘巧合中带有某种宿命般的必然。她注定会走向她,成为她。她与她已经融为一体,成为一类人——一类女人。

于是,她拨通了她的电话:“魏莱姐,我回BJ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见一面。”

“啊?你什么时候回BJ的?我现在在国外,太遗憾了,不能见你。你是出差还是旅游?”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听起来愉悦而亲切。

“我来BJ短期出差,大约要住半年时间。魏莱姐,莫非你在波士顿?”俞纾冉急切地问。

“嗯,是的,我在波士顿。”魏莱说。

“你梦想成真了?还是仅仅为了看没有时差的月亮?”俞纾冉又问,她心中涌起强烈的好奇。

“哈哈,你还记着呢!当然不是为了看没有时差的月亮,我们在一起了。”魏莱笑着说。

“真的啊,太好了!你终于如愿以偿了!”俞纾冉愉快地说。往事历历在目,她为魏莱感到高兴。

“嗯,他妻子后来去世了。”魏莱淡淡地说。

“魏莱姐,祝福你!这样真好!你现在一定过得很幸福吧?”俞纾冉喃喃地说。

“嗯,我们挺好的。你现在怎么样?”魏莱问。

“我也挺好的,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俞纾冉说。

“你离婚了?发生了什么?”魏莱关切地问。

“嗯,五年前就离了。我做了个长长的梦,后来梦碎了。故事太长,不说也罢。其实,最重要的是我现在终于找回我自己了。”俞纾冉说。

“嗯,我相信不管经历什么,最终我们终会与自己相遇的,加油!”这个漂洋过海传来的声音听起来亲切而遥远,但是俞纾冉总觉得即使远隔万水千山,她们之间总有一种神秘的物质是相联相通的。

打那以后,俞纾冉把自己在BJ的独居生活圈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她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着从公司到酒店的单调线路。有时,下班之后她会去酒店附近的咖啡馆坐坐,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她总喜欢在一张固定的桌子前落座。座位是临窗的,她靠在沙发上就可以将窗外川流不息的景象一览无余。她时常盯着那些从窗口一闪而过的陌生人发呆,就像在出神地欣赏一副变幻莫测的沙画似的。有时,她看的出神,思绪会随着流动的画卷飘的很远,飘进别人的生活,想象别人的命运。

现在她的日子过的轻松惬意,似乎尘世间的烦恼压根儿就跟她毫无关联似的。是这样吗?也许是吧。往事如梦似幻,好像发生了,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在流动的时光中,沧海桑田也不过过眼云烟。而记忆又是什么呢?记忆大概是在这浩渺辽远的时空中唯一真实的存在,唯一可以佐证我们曾存在于某个城市、某个瞬间的永恒之物。而且,就连永恒的记忆也会在流逝的岁月中逐渐褪色、暗淡,最后变成一卷被我们珍藏起来的黑白胶片。我们不会时刻将它带在身上,只会在想起它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拂去尘埃,静静凝视它一会儿。不管这些胶片上面呈现的是什么,它给予我们的终不过是些快乐或者痛苦的回忆。而且,这些回忆里的故事很可能在别人身上也曾发生,而且相似度极高,仿佛我们同属造物主的宠儿,又因着相似的错误而受到命运的惩罚。人生的每一次选择,都代表着一种无可更改的后果。唯一遗憾的是当我们身处其中时,对于后果知之甚少或者一无所知。我们总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是自身命运的预言家与践行者,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们的命运际遇时常会偏离我们设定好的轨道,有时甚至背道而驰。而我们自身则像是被神秘而强大的力量驱使着前行,要么将错就错,要么无功而返。有谁会在看似明晰的命运主旋律下,弹出一首没有变调的乐章呢!

当俞纾冉想到这些的时候,往事不再变得沉重可怖,不可触摸。她决心不再为躲避回忆,而刻意躲避她在北漂九年期间的全部生活轨迹。面对过去,拥抱过去才是与往事的真正和解。

四月的BJ,阳光普照,春意融融。尽管BJ的春天似乎总是来的晚一些,在春意盎然之前,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狂风肆虐着将街道两旁刚刚吐出新绿的栾树和洋槐树吹的沙沙作响,似乎在向迟迟不愿褪去的寒意做着最后的告别,但春天终究会来。当海淀公园放风筝的人越来越多,玉渊潭的樱花开得烂漫时,春天便真的来了。

四月一个星期天,俞纾冉突然心血来潮,决定去海淀公园踏青。她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冒出来的,似乎这个想法一直都在她心里。她从萌生念头到整装待发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当她从东二环到达北五环的时候,晨曦才刚刚映照在公园的草坪上。由于时间尚早,公园里人烟稀少。俞纾冉走走停停,最后来到了湖边。她独自坐在湖边,像多年前一样。她静静地看着碧波荡漾的湖面,往事浮出水面。人在故地重游时,总会免不了想起往事。不知在湖边坐了多久,她突然使神差地想去雁北苑看一看。她从公园北门出来,一路往北走。她步伐缓慢,好像双脚也被往事拉扯着无法快步行走似的,以至于步行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一个小时。但她丝毫没有感觉到疲惫,仿佛她是被微风吹拂着的一片树叶,不知不觉便飘到了目的地。

她刚一踏进巷口,就被熟悉的喧闹声和烟火气包围了。她一边朝前走,一边东张西望的仔细打量着路过的每一个商店和每一家菜馆的门头。已经过去五年了,她发现有的饭馆变成了商店,有的商店变成了饭馆,但有的店铺还是老样子。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她曾隔三差五就会光顾的那家湖南土菜馆还在热火朝天的营业。透过敞开的门廊,她看到了那位过去时常冲她热情打招呼的老板娘。她正手中端着一盘菜,朝坐在门口客人走去,脸上挂着旧日的笑容。

她被眼前的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冲击着继续往里走,知道她来到自己过去居住的小区。周末的早晨,小区还是像以前一样格外安静。楼间小路上偶有行人经过,远处的休闲小广场上只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挥舞着拳脚晨练。林荫道上的栀子树结满了星星点点的花骨朵,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芬芳。俞纾冉漫无目的地走着,浑然不觉自己已经来到了五号楼前。这是她曾与陈彦在BJ共同生活的最后一处住所,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三年。俞纾冉在楼门前的空地上停了下来,正对着她的那扇青灰色的大门紧闭着。回忆从从门背后涌出来,一股脑儿将她淹没在往昔的岁月里。她出神地凝视着那扇门,仿佛曾经那对男女此刻正从那扇门里面出来或者从门外面进去似的。他们之间的肢体动作、眉目神情,以及相互间正在谈论的话题都历历在目。

正当她出神地凝望往昔时,门后面闪出来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手挽着手,嬉皮笑脸地一边走一边聊天。当他们经过她身边时,一股年轻的气息扑面而来,俞纾冉来不及躲闪,差点被迎面走来的年轻女孩撞个满怀。刹那间,那张青春洋溢的脸迅速仰起,对着她大叫了起来:“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撞到你吧?”

“没有,没有,没关系的。”俞纾冉回过神来说到。她将目光落到陌生女孩身上,看到她正一脸歉意地朝她微笑。被女孩挽着手臂的男孩耸了耸肩,轻声说道:“走吧,宝贝儿。”男孩说完用疑惑又好奇的眼神暼了她一眼。俞纾冉略带尴尬地嘴角上扬,然后迅速侧过身去。

年轻人走开后,她走进了一点,然后扬起脸朝楼上张望。她试图找到那扇窗台上摆满了绿植的窗。她一层一层数着楼层,终于找到了那扇曾属于她的窗。窗台上没有绿植,大概是新房客不喜欢绿植,或者刺眼明亮的晨光遮蔽了它们。她对那扇窗的热情,在她找到它的一瞬间就消失了。

接着,她迅速地转身朝门前空地上的唯一一张座椅走了过去。七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就是在这张长椅上,她躬着身子失魂落魄地坐在这里,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该返回何地。如今,她坐在这里,任回忆慢慢袭来。她既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聆听着别人一生中的漫长幽梦,又像一个狂热的观众在观看着一部剧情跌宕起伏的老电影。